江南的梅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沈硯秋掖緊單薄的青衫,踩著青石板路上積水映出的細碎月光,拐進了城郊那座荒廢已久的山神廟。廟門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半截斑駁的門檻,像張缺了牙的老嘴,無聲地訴說著香火斷絕的凄涼。
"這雨怕是還要下整夜..."沈硯秋抖了抖油紙傘上的水珠,借著月光打量廟內(nèi)。殘破的供桌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山神像的金漆剝落大半,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泥胎。唯有墻角那堆尚算干燥的稻草,勉強能當個床鋪。
他解下背上的書箱,小心翼翼地取出幾本邊角卷起的《四書章句集注》,又摸出半塊硬如石頭的炊餅,就著葫蘆里最后一口涼水咽下。明日便是鄉(xiāng)試,若不是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何至于棲身在這等地方。沈硯秋自嘲地笑了笑,和衣躺進稻草堆里,聽著廟外漸密的雨聲,漸漸合上了眼睛。
"沈公子~沈公子醒醒~"
甜膩得能滴出蜜來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伴隨著一陣馥郁得嗆人的脂粉香氣。沈硯秋迷迷糊糊睜開眼,入目的竟是一頂繡滿纏枝牡丹的錦緞帳子,身上蓋的是輕若云霞的緋紅紗被。他悚然一驚,猛地坐起身——
"啊呀!"一聲嬌呼。
沈硯秋這才發(fā)現(xiàn)床邊還站著個梳雙髻的綠衣小丫鬟,正捂著被撞疼的下巴,眼淚汪汪地望著他:"柳姑娘今日怎的這般大脾氣?趙員外、李大人他們都候了半個時辰了..."
"柳...姑娘?"沈硯秋的聲音戛然而止。這嬌媚婉轉(zhuǎn)如黃鶯出谷的女聲...是從他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他顫抖著抬起手——十指纖纖如削蔥根,指甲上還染著鮮紅的鳳仙花汁。順著皓腕往上看,是雪白的手臂,再往上...沈硯秋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一把扯過被子裹住自己只穿著杏紅肚兜的身子。
"鏡子!快拿鏡子來!"
銅鏡中映出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柳葉眉,含情目,一點朱唇似櫻桃。這不是醉仙樓的花魁柳如眉又是誰?沈硯秋曾在詩會上遠遠見過她一次,當時還暗自感嘆過"佳人如玉"。可如今這張傾國傾城的臉,竟長在了自己身上!
"我...我變成了柳如眉?"沈硯秋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那柳如眉呢?我的身體呢?"
小丫鬟被他反常的舉動嚇壞了:"姑娘莫不是魘著了?您不就是柳如眉嗎?您...您要是不舒服,我這就去回了各位老爺..."
"等等!"沈硯秋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腕,"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
"景和十八年四月初八啊..."丫鬟怯生生地回答,"姑娘昨夜陪劉知府吃酒,多飲了幾杯..."
四月初八!沈硯秋眼前一黑。他明明記得躺下山神廟那晚是四月初五,鄉(xiāng)試前夜!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失蹤"三天了?那他的身體...現(xiàn)在在哪里?
這個可怕的念頭剛冒出來,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沈硯秋顧不得許多,隨手抓起床邊的紗衣披上,赤著腳就沖到窗前——
醉仙樓前的街道上,人群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一襲熟悉的青衫正不緊不慢地穿行其間,所到之處,驚呼聲此起彼伏。
"是沈公子!"
"沈公子這三日去哪了?"
"聽說他在詩會上暈倒,被林尚書家接去養(yǎng)病了..."
沈硯秋死死盯著樓下那個"自己"。太像了...連走路時微微右肩前傾的習慣都一模一樣。可那人嘴角噙著的那抹玩世不恭的笑,絕不是他會有的表情!
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沈硯秋"突然抬頭,準確地對上了二樓窗口的視線。那一瞬間,沈硯秋如墜冰窟——那雙本該溫潤如玉的眸子里,竟泛著詭異的淡金色!
"找到你了。""沈硯秋"用口型無聲地說,隨即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轉(zhuǎn)身消失在人群中。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丫鬟驚慌的聲音將沈硯秋拉回現(xiàn)實。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已經(jīng)深深掐進了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備轎..."沈硯秋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我要去...詩會。"
林府后花園的流觴詩會,向來是金陵城文人才子趨之若鶩的盛事。沈硯秋戴著帷帽混在賓客中,目光一刻不離遠處那個正與眾人談笑風生的"自己"。
"沈兄這三日杳無音信,可急煞我等了!"一個藍衣書生拍著"沈硯秋"的肩膀。
"慚愧慚愧。""沈硯秋"拱手笑道,"那日夜讀過度,竟暈倒在歸途。幸得林小姐路過相救,在尚書府將養(yǎng)了幾日。"
沈硯秋聽得心頭火起。胡說八道!他何曾夜讀過度?又何曾被林小姐所救?正要上前揭穿,忽聽環(huán)佩叮咚,人群自發(fā)讓開一條路——林尚書家的千金林萱,正裊裊婷婷地向這邊走來。
沈硯秋的心突然漏跳一拍。他暗戀林小姐已久,卻因家境貧寒從未敢表露心跡。此刻見她云鬢輕挽,杏眼含春,一襲藕荷色羅裙襯得膚光如雪,不禁看得癡了。
"沈公子大好了?"林萱在"沈硯秋"面前站定,聲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風,"家父還說要請?zhí)t(yī)再為你診診脈呢。"
"勞小姐掛念。""沈硯秋"深深一揖,動作優(yōu)雅得不像話,"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沈硯秋看得咬牙切齒。這冒牌貨!竟敢用他的身體與林小姐這般親近!更可氣的是,林萱望向"沈硯秋"的眼神里,分明帶著前所未有的柔情...
"今日恰逢芍藥盛開,不如請沈公子即興賦詩一首?"林萱的貼身丫鬟突然提議,引來一片附和。
"沈硯秋"從容不迫地走到石桌前,提筆蘸墨。沈硯秋暗自冷笑——作詩?這妖怪怕是連《千字文》都背不全!
然而下一刻,他的冷笑凝固在臉上。
"芍藥綻紅綃,蘭燈艷碧霄。""沈硯秋"筆走龍蛇,字跡竟與他一模一樣,"愿為雙鴻鵠,比翼共逍遙。"
滿座嘩然。這詩雖短,卻字字珠璣,更暗含情意。林萱俏臉飛紅,低頭絞著手中的帕子,顯然聽懂了其中深意。
沈硯秋如遭雷擊。這首詩...分明是他藏在心底、想獻給林小姐卻始終未能成篇的句子!這妖怪怎么會知道?!
"好詩!好詩啊!"眾人喝彩聲中,"沈硯秋"突然轉(zhuǎn)頭,目光越過人群,準確鎖定了戴著帷帽的沈硯秋,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笑。
沈硯秋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掀開帷帽,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沖到"沈硯秋"面前:"你到底是誰?!為何占著我的身體?!"
花園里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柳如眉"對沈硯秋厲聲質(zhì)問。
"這位姑娘...""沈硯秋"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們認識嗎?"
"你——"沈硯秋氣得渾身發(fā)抖,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可怕的事實:他現(xiàn)在是柳如眉,一個青樓女子。誰會相信花魁的瘋話,而不信才子的辯解?
果然,周圍已經(jīng)響起竊竊私語:"柳姑娘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沈公子拒過?""青樓女子也敢來詩會撒野..."
林萱的眼神更是由驚訝轉(zhuǎn)為嫌惡,不動聲色地往"沈硯秋"身邊靠了靠。這個細微的動作像刀子一樣扎進沈硯秋心里。
"我...我不是..."沈硯秋徒勞地想解釋,卻在眾人鄙夷的目光中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是林府管家出面,客氣而強硬地將他"請"出了花園。
沈硯秋失魂落魄地站在林府門外,看著緊閉的朱漆大門。忽然,一陣熟悉的輕笑在耳邊響起——
"滋味如何?"假沈硯秋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聲音壓得極低,"看著心上人對自己投懷送抱的...感覺?"
"你到底是誰?!"沈硯秋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lǐng)。
"噓——"假沈硯秋輕松掰開他的手指,從袖中滑出一面小銅鏡,"看看水里倒影,再說話。"
沈硯秋疑惑地低頭,只見鏡中映出的不是柳如眉嬌媚的臉,而是一條金紅色的鯉魚!更詭異的是,當他驚駭?shù)卣Q蹠r,那魚也同步地眨了眨圓鼓鼓的眼睛...
"你...你是..."
"三日前那場大雨,山神廟后的池塘漫了水。"假沈硯秋——不,應該說是鯉魚精悠悠道,"你睡得太死,我躍過門檻時不小心甩了你一身水...結(jié)果就成這樣了。"
沈硯秋想起那晚夢中確實感覺有冰涼的水珠濺在臉上。所以這一切,竟是因為一條魚不小心甩了他幾滴水?!
"換回來!立刻!馬上!"沈硯秋幾乎要尖叫出聲。
"急什么。"鯉魚精老神在在地整了整衣襟,"三日后月圓之夜,山神廟后池塘邊,自有分曉。不過..."它突然湊近,在沈硯秋耳邊輕聲道,"你得先想清楚,你真的是沈硯秋嗎?"
"你什么意思?!"
鯉魚精卻不答,只是神秘一笑,轉(zhuǎn)身走回林府。沈硯秋呆立原地,只覺得一陣惡寒順著脊背爬上來。
回到醉仙樓的沈硯秋徹底陷入了混亂。鯉魚精那句"你真是沈硯秋嗎"像魔咒般在腦海中回蕩。他翻遍柳如眉的閨房,想找出任何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線索,卻只找到一堆情詩和恩客送的珠寶。
入夜后,醉仙樓迎來了最熱鬧的時刻。沈硯秋縮在床角,聽著樓下觥籌交錯的喧鬧,心如亂麻。忽然,房門被輕輕推開——是那個綠衣小丫鬟,手里捧著一封信。
"姑娘,林府送來的..."
沈硯秋一把搶過信。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跡——是林萱寫給"沈硯秋"的!他顫抖著手拆開,只見信箋上寥寥數(shù)語:"家父已允親事,望君早日前來提親。萱。"
"轟"的一聲,沈硯秋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提親?林尚書竟同意了那鯉魚精的提親?!那妖怪用他的身體、他的身份,要娶他朝思暮想的林小姐?!
"不行...絕對不行..."沈硯秋攥著信紙在房中來回踱步。忽然,他瞥見妝臺上鋒利的金簪,一個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
次日清晨,林府大門被急促的拍門聲驚醒。門房揉著惺忪睡眼打開門,只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撲了進來——
"我要見沈硯秋!立刻!"
林府后院,"沈硯秋"正在涼亭里悠閑地品茶。見沈硯秋闖進來,它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盞:"柳姑娘這是..."
"少裝蒜!"沈硯秋一把扯開衣領(lǐng),露出脖頸上一道猙獰的傷口,"我試過了!用金簪劃破喉嚨都死不了!這具身體...根本就不是活人!"
鯉魚精的笑容漸漸消失。
"柳如眉三年前就病死了,對不對?"沈硯秋聲音嘶啞,"醉仙樓老鴇用邪術(shù)保她尸身不腐,繼續(xù)接客...所以那晚你甩的水不是意外!你是故意的!你想讓我這個活人魂魄進入死人身,好讓你徹底占據(jù)我的身體!"
涼亭里一片死寂。良久,鯉魚精輕輕鼓掌:"聰明。可惜...晚了。"它站起身,身形突然開始扭曲、拉長,皮膚下浮現(xiàn)出細密的鱗片紋路,"月圓之夜還沒到,你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沈硯秋轉(zhuǎn)身想逃,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了回去。鯉魚精的手已經(jīng)變成鋒利的鰭狀,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既然你猜到了真相...那就永遠當柳如眉吧!"
窒息中,沈硯秋絕望地掙扎。忽然,一道清冷的劍光破空而來——
"妖孽休得傷人!"
鯉魚精慘叫一聲松開了手。沈硯秋跌坐在地,看見林萱手持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站在亭外,身后跟著幾個手持法器的道士。
"林...小姐?"
"我早察覺沈公子舉止異常。"林萱劍尖直指鯉魚精,"今早收到柳姑娘的密信,才知是妖物作祟!"
原來昨夜沈硯秋在極度絕望中,還是以柳如眉的身份給林萱寫了封信,說明真相。沒想到林萱不僅信了,還連夜請來了城中有名的捉妖師!
鯉魚精見勢不妙,突然暴起,化作一道金光向池塘方向逃竄。道士們急追而去,涼亭里只剩下沈硯秋和林萱。
"柳姑娘...不,沈公子?"林萱小心翼翼地靠近,"真的是你嗎?"
沈硯秋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柳如眉的聲帶已經(jīng)受損,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情急之下,他抓起地上的樹枝,在泥土上寫道:"山神廟夜話,贈君紅豆簪。"
林萱瞬間紅了眼眶——這是只有她和真正的沈硯秋才知道的秘密。去年上元節(jié),她曾女扮男裝與沈硯秋在山神廟偶遇,他送了她一枚親手雕的紅豆木簪...
"真的是你!"林萱的眼淚落在泥土上,"我們快去池塘!道長們一定能幫你換回來!"
池塘邊的景象卻讓兩人心頭一涼——鯉魚精現(xiàn)出原形,一條足有丈余長的金紅色巨鯉正在水中翻騰,攪得濁浪滔天。道士們的法器打在它身上,只激起陣陣火花。
"不好!它借了沈公子的陽氣,已成半蛟!"為首的道士大喊,"除非沈公子本人自愿換回,否則我們收不了它!"
自愿?沈硯秋愣住了。他現(xiàn)在才明白鯉魚精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如果他堅持自己是沈硯秋,就等于自愿放棄柳如眉的身體,回到原本的命運。但柳如眉已死,回去后等待他的會是什么?
"沈公子!"林萱急切地拉住他的手,"快說啊!說你愿意換回來!"
沈硯秋看著林萱淚眼婆娑的臉,又低頭看看自己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手。如果換回去,他就能以沈硯秋的身份迎娶林小姐,前程似錦。但代價是...永遠背負著"曾為娼妓"的秘密...
巨鯉的咆哮聲越來越近,道士們已經(jīng)快支撐不住了。沈硯秋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岸邊——
"我愿意換回來!"他用盡全部力氣嘶喊出聲,"我是沈硯秋!我要回到自己的身體!"
一道刺目的金光從巨鯉身上迸發(fā),將沈硯秋和鯉魚精同時籠罩。天旋地轉(zhuǎn)中,沈硯秋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生生抽離,又重重塞回原本的軀殼...
當他再次睜開眼,看見的是林萱喜極而泣的臉:"沈公子!你回來了!"
沈硯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臉——熟悉的輪廓,溫熱的皮膚。他真的回來了!而池塘里,那條巨鯉已經(jīng)縮回普通大小,被道士用特制的漁網(wǎng)兜住。
"此妖修行不易,卻誤入歧途。"道士嘆息道,"待我?guī)Щ赜^中凈化妖氣,再放歸山野吧。"
風波平息后,林尚書親自出面擺平了這樁奇案。醉仙樓被查封,柳如眉的尸身得以安葬。至于沈硯秋"失蹤"三日的流言,也被解釋為"閉關(guān)備考"。
一個月后的洞房花燭夜,沈硯秋輕輕擁著新婚妻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萱兒,那日你為何如此輕易就信了柳...信了我的話?"
林萱從他懷中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因為那封信的筆跡...和當年山神廟題壁詩一模一樣啊。而且..."她臉頰微紅,"真正的沈硯秋,絕不會寫出'愿為雙鴻鵠'那么露骨的詩..."
沈硯秋大笑,正要反駁,忽見窗外池塘金光一閃——一條金紅色的鯉魚躍出水面,又輕盈地落回水中,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如碎銀般閃耀。
"看什么呢?"林萱好奇地問。
"沒什么。"沈硯秋微笑著拉上窗簾,"只是一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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