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的秋風卷著枯葉掠過軍帳時，楊儀正對著案頭的《出師表》殘卷出神。墨色在燭淚里暈成斑駁的云紋，像極了諸葛亮臨終前那晚，星落如雨的夜空。他握筆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筆尖懸在撤軍部署的竹簡上方，遲遲落不下去 —— 那個曾在丞相帳中執掌文書、調度千軍的身影，此刻卻在命運的漩渦里，成了被月光拉長的孤獨剪影。

建安二十一年的江陵城，關羽的青龍偃月刀映著江心的冷月。楊儀抱著一疊軍報穿過轅門，靴底的鐵釘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節奏。自襄陽兵敗后，他從荊州主簿淪為降將，卻因熟稔糧草調度，被關羽勉強留用。某日深夜，他冒雨修改軍糧轉運方案，字跡在竹簡上洇開，卻讓巡帳的馬良駐足驚嘆："此子筆下有千軍，奈何困于刀劍之間？"

入蜀后的楊儀，才算真正尋到了舞臺。劉備在永安宮病榻前，看著他條理清晰地匯報江州防務，枯瘦的手指輕輕叩擊床沿："昔初交州，未見卿才，今得卿，如舟得楫。" 從此，他成了諸葛亮丞相府的長史，在《出師表》里被贊 "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北伐途中，他坐在木牛流馬旁計算糧道，用朱砂在地圖上標出陰平古道的隱秘隘口，連魏延的精兵都要靠他的手令才能調動 —— 那個曾被荊州舊部輕視的書生，終于在蜀漢的軍政版圖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建興六年的祁山前線，楊儀的營帳里永遠亮著三更燈。他發明的 "軍報速遞法"，讓八百里加急文書比戰馬還快三日；他制定的輪崗制，讓疲憊的蜀兵能在戰陣間輪換休整。當諸葛亮為孟達反叛而蹙眉，他早已備好上庸地形圖，用蠅頭小楷標注出叛軍糧草囤積處；當李嚴因運糧延誤而推諉，他當庭甩出每日押運記錄，墨跡未干的數字讓對方啞口無言。丞相撫掌而笑："軍中事無大小，得儀則安。"

然而，他的鋒芒在魏延的眼中卻成了刺眼的光。那員虎將總在大帳外甩著刀柄，用刀柄撞擊轅門的聲響發泄不滿："豎儒安知兵事！" 陽溪之戰后，楊儀因調整軍功冊得罪了魏延的部將，對方深夜持刀闖入帳中，卻見他正就著火盆焚燒多余的軍糧 —— 為了讓斷后的士兵輕裝撤退，他寧可背負 "浪費軍資" 的罪名。魏延的刀最終沒能落下，卻在他左額留下一道淺紅的血痕，像道永遠抹不去的傷痕，刻在蜀漢文武相輕的裂痕上。

建興十二年秋，諸葛亮的羽扇終于在病榻上停下。楊儀跪在七星燈旁，看著丞相指尖滑落的鵝毛扇，突然想起六出祁山時，兩人在棧道上的對話："長史可知，為何獨留你總理撤軍？" 他低頭望著靴底沾著的蜀道泥土："亮知儀能斷，亦知儀善謀。" 此刻，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執行丞相遺策：秘不發喪、整軍后撤、誘殺魏延。當魏延的頭顱滾落在他腳邊，他盯著那圓睜的雙目，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荊州見過的江豚 —— 死前亦是這般不甘的神情。

回到成都的楊儀，捧著 "中軍師" 的印綬卻笑出了淚。他以為自己會接丞相的班，卻只得了個無實權的虛職。費祎來探望時，他指著滿墻的軍事圖怒吼："當日若聽我計，分兵子午谷，安有今日！" 可他不知道，諸葛亮臨終前曾對劉禪說："儀有才而性狷，恐難容于朝。" 就像他當年焚燒軍糧時，只算準了戰術卻沒算準人心 —— 那個在軍帳中能調度千軍的長史，終究不懂朝堂之上，比謀略更重要的是胸懷。

延熙三年的雨夜，楊儀獨坐在建威樓頂層。案頭擺著未燒盡的北伐文書，墨跡被雨水洇成模糊的戰陣。他摸著火盆里的炭灰，忽然想起五丈原的篝火，想起丞相臨終前塞給他的錦囊，里面是半幅未完成的《誡子書》。樓下傳來巡夜的梆子聲，驚起棲在檐角的寒鴉，他對著虛空喃喃："若仲達知我今日，當笑我空有管樂之才，卻作困獸之斗乎？"

最終的彈劾來得毫無征兆。當他在酒后說出 "早知今日，當初應舉軍降魏" 時，那些被他得罪過的文臣武將，終于等到了報復的機會。獄卒來傳旨那日，他正在修補破損的《軍儀令》，筆尖在 "賞罰分明" 四字上頓了頓，忽然想起諸葛亮教他的隸書筆法 —— 橫畫要像蜀道般沉穩，豎畫需如劍戟般剛直?？伤@一輩子，橫豎都太剛硬，終究沒能學會丞相筆下的藏鋒。

流放漢嘉郡的途中，楊儀路過五丈原。他望著荒蕪的舊營壘，忽然看見年輕的自己抱著文書奔跑，丞相的羽扇在前方輕輕揮動。秋風卷起一片枯葉，落在他發間，像朵遲開的白菊。他摸出袖中磨損的竹簡，那是當年丞相親批的嘉獎令，墨色早已淡去，唯有 "忠勤" 二字，還隱約可見。

史書說楊儀 "性狷狹自矜，以怨望致敗"，卻少有人記起他在丞相帳下的十二個春秋，記起他為蜀漢軍制留下的《科令》十卷，記起五丈原撤軍時，他如何用精密的調度，讓十萬大軍在司馬懿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就像五丈原的孤燈，雖然最終熄滅，卻曾在漫長的寒夜里，照亮過北伐的征程。當后人翻開《三國志》，在 "楊儀傳" 里讀到那句 "自以為功勛至大，宜當代亮秉政" 時，是否會想起那個在軍帳中計算糧道的身影，想起他用半生心血，為蜀漢的大廈添磚加瓦，卻終究因為性格的棱角，成了被歷史車輪碾碎的鋪路石？

建威樓的燈火終于熄滅了，就像楊儀的生命，在流放地悄然終結。但每當秋風掠過五丈原，掠過那些他曾走過的棧道，總似有筆尖劃過竹簡的沙沙聲，在歷史的深處輕輕回響 —— 那是一個孤高的靈魂，用一生的執著與不甘，寫給亂世的最后一封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