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生,究竟什么才最重要?
三歲那年,掌心緊攥的糖果,便是我篤信的全部世界。
五歲那年,耗費整個下午的追逐,終于將那只振翅的精靈攏入手心,那一刻,它就是無上的珍寶。
七歲那年,凝望同桌手中那抹鮮紅的獎狀,羨慕與一絲酸澀交織,它仿佛昭示著無比重要的榮光。
九歲那年,仰臥濃蔭下,任斑駁陽光溫柔地吻在臉上,一個悠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暑假,便是心頭至寶。
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張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似乎能鋪就未來的通途。
十六歲那年,教室里穿堂風過,目光膠著在前排姑娘微微晃動的馬尾辮上,恍惚間竟奢望,時光若能就此停駐該多好。
十八歲那年,焚膏繼晷,甚至暗自祈求神明垂憐,只為換取一張通往象牙塔的通行證。
二十二歲那年,懵懂地踏入名為“社會”的洪流,一份能安身立命的工作,驟然成了新的航標。
二十四歲那年,婚禮的喧囂中,望著滿座賓客與身旁盛裝的新娘——她自然不是十六歲那年的驚鴻一瞥,心頭掠過一絲悵惘的漣漪,卻也清晰無比地確認:從此刻起,執手之人,便是此生至重。
二十五歲那年,與三五好友推杯換盞,在豪言壯語與嬉笑怒罵中,青澀的“面子”被供奉在神壇。
二十六歲那年,產房外焦灼的踱步被一聲清亮的啼哭劃破,一個嶄新的、更沉重的“重要”,轟然降臨。
三十三歲那年,在房貸車貸的圍剿中左支右絀,才驚覺銅板的重量,竟能壓彎脊梁。
三十八歲那年,一生剛強的父親,竟開始征詢我的意見。那瞬間的愕然如雷貫耳:原來,那座巍峨的山巒,終究也抵不住風霜。
同是三十八歲那年,母親不再厲聲訓斥,代之以不厭其煩的瑣碎叮嚀,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我明白,時光的刻刀,也未曾放過她。
還是三十八歲那年,兒子掙脫了我的臂彎,奔向屬于他自己的伙伴與天地。我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知道此后經年,這背影只會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人生的地平線。
那一年,我猛然徹悟:原來這世上最霸道、也最溫柔的,竟是那永不停歇的“時光”。
四十歲那年,面對體檢報告上刺眼的警示符,才驀然驚覺:這半生奔忙,竟從未將自己真正放在心上。
四十五歲那年,在工位上挺著發福的肚腩,渾渾噩噩間瞥見年少時泛黃的夢想,從未有一刻,覺得那束微光如此滾燙、如此重要。
五十歲那年,瞇著眼看兒子與一位好姑娘步入婚姻殿堂。新娘是否是他十六歲的心動?已不重要。臺上兒子的笑容,比世間任何光亮都更灼目,他的幸福,早已成了我幸福的全部注腳。
五十五歲那年,氣喘吁吁地追在蹣跚學步的孫子身后,唯恐他跌倒。那一刻,心中全無宏圖大愿,唯愿他此生平安喜樂,便是頂頂重要。
六十歲那年,將雙親合葬。歲月早已磨平了棱角,淚水并未決堤,只是父親嚴厲的呵斥與母親絮絮的嘮叨,在那一刻,化為心間最溫暖的絕響,沉重無比。
七十歲那年,妻子先走一步。兒子兒媳事業有成,孫子遠赴他鄉求學。獨自踟躕于喧囂街頭,望著廣場上起舞的身影,心頭卻無比清明:萬千人海,不及她一人重要。
七十五歲那年,醫生示意我離開病房,只留兒子在側。我懂,時辰到了。趁這空隙撥通孫子的電話,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想告訴他:十六歲若遇見了心動的姑娘,定要像三歲緊握糖果般,用盡全力去珍惜……終究,話到嘴邊只化作一句:“爺爺想你了,有空來看看我。”醫生寬慰說問題不大,我釋然一笑:人生哪有什么真正的大問題?能把眼前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便是最深沉的要義。
七十六歲那年,孫子回來了。讓他見到我垂危的模樣,心中不免窘迫。兒子兒媳守在床邊,泣不成聲。我已無力思索何為最重要,只念著身后事務必從簡——兒子兒媳不再年輕,身體要緊;孫子工作剛起步,請假不易,莫給前程留了絆。
思緒飄忽間,一陣清風拂過,迷蒙了雙眼。再睜眼時,竟見父母站在不遠處,手牽著手,笑容是我最最熟悉的模樣,年輕而溫暖。他們張開雙臂,無聲地呼喚著我的乳名。思念如潮水般奔涌,我不假思索地跳下床,向他們飛奔而去。奔跑中,我的身軀不可思議地回溯著時光:六十歲、五十歲、四十歲、三十歲……直至變回那個小小的三歲孩童。他們終于又能輕松地抱起我。我滿足地點頭,他們也笑著回應,牽著我轉身,步入一片柔和的光暈里。我回望一眼——兒子、兒媳、孫子正緊緊抱著病床上那具七十六歲的軀殼,放聲慟哭。縱然不舍,心中卻一片安寧:我知道,他們會好好走下去。
所以,何為最重要?
似乎每一程,都有放不下的執念。
卻又仿佛,沒有什么是非有不可的永恒。
因為那些曾視若生命的東西,終將在時光長河中悄然流逝,徒留遺憾的微瀾,成為生命最尋常的底色。
孩子的考試成績,此刻山重水復,放長遠看,不過是人生畫卷中一個倏忽而過的墨點。未來展開的,是色彩斑斕、跌宕起伏的萬千氣象,有無數個“重要”的時刻,等待他們去親歷、去銘刻。
世人追逐功名,沉溺愛恨,殊不知,這一切終如鏡花水月,黃粱一夢。名位再高,難抵病榻一夕;情意再濃,終歸柴米油鹽。
細數浮生,真正能沉淀下來的份量,不過是:
一副能支撐你翻山越嶺的康健體魄,
一顆能在平淡中覓得清歡的豁達心靈,
一份能讓親人安枕無憂的尋常日子。
珍重這三者,便是對生命最誠懇、最深情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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