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人/ 李秀禾
我叫李秀禾,今年55歲,出生在陜南一個叫李家溝的小山村。
昨日回娘家送節,遇見大堂姐。看著她幸福的模樣,往昔記憶如潮水般翻涌,我不禁回想起四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那是1976年的盛夏,天特別悶熱,聒噪的蟬鳴聲一聲接著一聲,擾得人心煩意亂。那時我年僅六歲,與父母、大伯一家共同生活在一個大院里。堂姐秀芳比我大四歲,我們最喜歡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嬉戲玩耍。
那天午后,大娘與幾位村里的婦人坐在槐樹下的石凳上乘涼,手中的蒲扇輕輕搖晃,漫不經心地聊著家長里短。我和秀芳姐幾個女孩子則蹲在樹蔭里玩翻繩,纖細的麻繩在我們靈巧的手指間翻飛,變幻出各種有趣的花樣。
“你們瞧,那是誰?”王嬸突然指著村口方向說道。我們紛紛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灰布衫的男人正朝著這邊走來。他約莫五十來歲,背著一個褪色的藍布包袱,走路時微微駝背,卻步伐穩健。
等他走近,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瘦長的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雙眼睛卻明亮異常,仿佛能洞察人心。他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各位大姐,可要算上一卦?”
村里的老人常說“命越算越薄”,聽到這話,幾位婦人臉色驟變。王嬸連忙拉著女兒起身:“家里豬還沒喂呢。”其他人也紛紛找借口匆匆離開,唯有大娘依舊穩穩地坐在石凳上,沒有動身的意思。
算命先生見狀,無奈地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大姐,能否討碗水喝?這天實在熱得厲害。”
大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隨后站起身來:“跟我來吧,家里備著涼茶。”
我跟在他們身后,好奇地打量著這位陌生的來客。他走路時,衣衫下擺隨風輕輕擺動,仿佛有股無形的風始終追隨著他。到了家,大娘從水壺里倒出涼茶遞給他,他接過一飲而盡,喉結上下滾動,發出滿足的嘆息。
“還沒吃飯吧?”大娘突然問道。我驚訝地抬起頭,要知道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誰家的糧食都不寬裕。
算命先生搖了搖頭:“走了一上午,還沒討到一口吃食。”
大娘沒再多言,轉身走進灶房。我趴在門框上,看著她從瓦罐里舀出兩碗玉米面,又切了半顆腌白菜。不多時,一碗熱氣騰騰的菜糊糊便端了出來。
算命先生接過碗時,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吃得很慢,仿佛要將每一粒糧食的滋味都細細品味。大娘坐在他對面,安靜地等待著。
“大姐心善。”吃完后,他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擦了擦嘴,“我在外漂泊多年,您是第一個不算命,卻不僅給水喝,還留我吃飯的人。”
大娘微微一笑:“誰還沒個難處的時候。”她起身收拾碗筷,算命先生卻突然將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堂姐秀芳。
“這女娃是您閨女?”
大娘點點頭:“是我大女兒,叫秀芳。”
算命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秀芳姐,許久,眼神漸漸變得復雜。他嘴唇翕動,似有話要說,卻又咽了回去。臨走時,他終于開口:“這女娃生來有福,但十八歲那年有個坎。若能跨過,往后一生福澤深厚;若是跨不過……”
“胡說八道什么!”大伯的怒吼聲突然從門口傳來。他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回來,聽到這話頓時火冒三丈,“你個江湖騙子,竟敢咒我閨女!”說著便抄起門邊的扁擔,作勢要打人。
大娘趕忙上前阻攔:“他爹!人家不過隨口一說,你何必當真!”她轉身對算命先生說道:“先生,我家不信這些,您快請回吧。”
算命先生臨走前又深深地看了大娘一眼:“你是個心善的人,切記……”話未說完,大伯又舉起扁擔,他這才快步離去。
這件事很快便被大家淡忘,唯有大娘偶爾會望著秀芳姐,目光中帶著幾分憂慮與思索。時光悄然流逝,八年光陰轉瞬即逝,秀芳姐迎來了十八歲的青春年華。此時的她剛從高中畢業,出落得亭亭玉立,是村里數一數二的俊俏姑娘。
那年夏天,秀芳姐去鎮上趕集,回來時臉蛋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那段日子大娘見她經常出去,有些擔心的詢問緣由,她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她那次在集上遇見了一個叫趙永年的青年,和他很是合的來,經常約著去鎮上玩。
“他可有出息了!”秀芳姐眼中閃爍著光芒,“雖然沒讀幾年書,但他自己看了好多書,還會修理拖拉機呢!”
大娘打聽后才知,趙永年是鄰村的孤兒,父母早些年因病相繼去世,如今獨自一人住在兩間破舊的土坯房里。
大伯得知此事后,頓時暴跳如雷:“一個無父無母的窮小子,也敢打我家閨女的主意?”他將煙袋重重地摔在桌上,對秀芳姐道,“從今天起,不許你再踏出家門半步!”
秀芳姐的淚水奪眶而出:“爹!您不能這樣!永年哥人真的很好,他……”
“閉嘴!”大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碗被震得跳了起來,“我李家的閨女,怎能嫁給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
此后的日子里,家里的氣氛劍拔弩張,仿佛隨時都會爆發。秀芳姐整日以淚洗面,大伯則四處托人說媒,相看的都是公社干部或大隊會計家的兒子。每次有人來提親,秀芳姐就躲在房里不肯露面,把大伯氣得直跺腳。
七月初八那晚,天氣格外悶熱。我和妹妹擠在靠西墻的屋子,即便躲在蚊帳里,也熱得如同置身蒸籠。半夜時分,隔壁突然傳來“咚”的一聲響,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緊接著,傳來大娘急促的腳步聲——這很不尋常,大娘向來是家中起夜最小心翼翼的人。
我悄悄扒著門縫往外張望,月光下,大娘只穿著白色汗衫,正貼在堂姐的房門上,神情緊張地往里窺探。突然,她渾身猛地一抖,開始拼命拍門:“秀芳!開門!快開門!”她尖銳的叫聲驚醒了全家。
大伯沖出來時,我看到大娘臉色慘白如紙:“快拿鑰匙!秀芳她……”話未說完,她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大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鑰匙串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開的瞬間,我們都驚呆了:秀芳姐和衣躺在床上,手中緊緊攥著一個小紙包,正是家里用來藥老鼠的毒藥!大娘一個箭步沖上前,奪下紙包,發現已經少了一角。
“快!去請村里大夫!”大娘一邊喊,一邊掰開秀芳姐的嘴摳她的喉嚨,索性服用的不多,又剛服下,被大娘摳吐了出來,大夫看過后,開了藥養了幾天,人總算是沒事了。
每每想起這事,大娘還心有余悸。她說那晚,她怎么也睡不著,突然想起那年算命的說的話。就起來看看堂姐,沒想到會看到那幕。
那一晚,大娘守秀芳姐一夜未曾合眼。天亮后她把大伯叫到院子里,兩人交談了許久。我趴在窗臺上偷偷望去,只見大伯的背一點點佝僂下去,最后竟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
幾天后,趙永年提著兩瓶酒和一條豬腿來家里賠罪。大伯沉著臉,一言不發,大娘卻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吃飯。飯桌上,永年漲紅著臉,認真地保證:“叔,嬸,我知道我現在家境貧寒,但我向你們保證,一定會讓秀芳過上好日子。我跟著隊里的王師傅學了泥瓦匠的手藝,以后……”
“行了,”大伯打斷他的話,“我就這一個閨女,你要是敢虧待她……”
“爹!”秀芳姐淚水再次滑落,不過這次,是幸福的淚水。
幾年后,秀芳姐與趙永年喜結連理。婚宴就在堂姐夫那兩間重新修繕的土坯房前舉辦,雖然簡單樸素,但村里人都說,新娘子笑得比春日里最嬌艷的花朵還要燦爛。婚后,堂姐夫組建了一支小型建筑隊,從幫村里人修建豬圈做起,漸漸承接起更大的工程。
如今,秀芳姐一家住進了省城的大房子,兒女也都有了自己的事業。堂姐夫的建筑公司規模不斷擴大,如今已有上百名工人。去年,他還為村里小學捐贈了一座嶄新的教學樓。每次回老家,秀芳姐總會緊緊拉著大娘的手,感慨道:“娘,多虧了您當年……”
大娘總是笑著搖頭:“那是你自己有福氣。”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大娘當年的善舉,如果不是她將算命先生的話記掛在心,如果不是她在關鍵時刻推開那扇門,秀芳姐的人生或許會是另一番模樣。
去年,大娘臨終前,將我喚到床前,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這是當年那個算命先生偷偷塞給我的,說秀芳十八歲時交給她……可我后來忘了,等想起來時,她已經過了那個坎……你替我保管著吧。”
我打開布包,里面是一枚古舊的銅錢,用紅繩系著,表面被摩挲得發亮。銅錢背面刻著兩個小字:“心燈”。
大娘離世的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1976年那個炎熱的午后重現眼前,先生站在槐樹下,微笑著說:“善念如燈,可破困境。”醒來后我忽然懂得,哪有什么“命運預言”,不過是大娘用善意織成了網,兜住了秀芳姐墜落的人生——她半夜起身的腳步聲、對女兒情緒的敏銳察覺、對窮小子的包容接納,何嘗不是一盞盞照亮前路的燈?
算命先生算不出人心的重量,卻用“心燈”二字,道破了人生的真諦:真正的福澤,從來不是上天注定,而是人心種下的善因,在歲月里結出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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