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澎湃,奔騰向東;江聲浩蕩,滋養文明。澎湃新聞《文化中國行|文脈長江》,從上海出發,溯江而上,行走長江沿岸,巡禮長江文脈。本期走進近代實業家、教育家張謇(1853-1926)故里。
長江奔騰至入海口,江海角力,潮汐吞吐,裹挾的泥沙沉積,成洲或成島,比如崇明,以及一江之隔的海門沿江地區,皆是如此。
海門新漲沙洲多由江南尤其是崇明移民而來,辟草墾土,易而為田,備極艱辛,其中一處沙洲被取名為“長樂”,此地清代雍正年初不過漁火數點,到光緒年間,已成“棉布走九省”之巨鎮——海門常樂鎮,這與出生于這里的清末狀元、近代實業家、教育家張謇(1853-1926)從故里開始其 “實業救國”之路有著密切關系。
長江沙洲
清末狀元、近代實業家、教育家張謇(1853-1926)
張謇生于常樂平民之家,1894年高中狀元,其后目睹晚清昏暗的現實,為救亡圖存,想開創一條“實業救國、教育興國”的道路,投身“地方自治”,以家鄉南通一縣、常樂一鎮示范全國,遂成中國棉紡織領域早期的開拓者,一生創辦了20多家企業,370多所學校,尤其對近現代南通貢獻可謂大矣,以至于有“一個人和一座城”之謂,或直接稱之為“張南通“。
如今的常樂鎮,不僅保留著張謇故居、頤生酒廠、張半街等歷史文化遺產,且建有張謇紀念館、頤生酒文化博物館、狀元街等一批與張謇相關的特色文化景觀。
(一)張公故里祠
微雨中的海門常樂鎮狀元街東首,張公故里祠默立于一園蒼翠中。
這是一座仿古建筑,重建于十多年前,墻壁略有斑駁意,黛瓦覆苔,天井里矗著幾株松柏。?張公故里祠原址是一座建于乾隆年間的關帝廟后殿——1936年,張謇逝世十年之際,由張謇的學生江謙、黃祖謙等人發起,海門鄉民開始興建張公祠,江謙為此賦有《題張嗇庵先師常樂故里公祠》詩:
天民先覺莫公先,擔的乾坤事滿肩。
歿與關公同護法,千秋儒佛結因緣。
如今,原祠早已湮滅,復建的張公故里祠中,仍存門前半截殘碑,斑駁字跡尚可辨析一段舊史。
踏入祠堂正廳,張謇青銅坐像凜然入目,著西式大衣,身材偉岸,面容清癯,須發眉宇有憂思,更有堅毅,那是他四十二歲棄狀元虛名、投身實業救國的決然之態,讓人想起“士不可不弘毅”之句。塑像之上是張謇弟子江謙所書“天民先覺”之匾,塑像后似是放大的日記手跡,包括游虞山、江行舟中等,其中有“遠望狼山在江云滅沒中”句,讀之一片悠遠。
張謇青銅坐像
細讀張謇的書法,自館閣體來,卻又跳出館閣體,融匯歐顏,見出自在風韻,且別有一種遒逸清秀處。
張謇的對聯書法不太喜歡,但手札與日記卻見出性情,筆法、意趣上又可見出蘇軾與何紹基影響,在圓勁澀行的線條質感以及字勢的欹側變化上,都能看到其間的痕跡,他又推崇包世臣的詩句“安吳晚出獨精絕”、“雄強洞達始平實”,作為一位飽讀詩書、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和文人,他的書跡更是其學識、修養、胸襟、性情的自然流露,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經世致用者的務實、執著。
張謇致子書
塑像旁邊且有其孫張緒武先生的書法,厚拙而見出生趣,名門之后,真不可小視,內容是:“先祖題張氏家廟吳氏附祠:賴吳存張,兼祀吳以報吳,古者致敬發情,斯為禮意;惟祖肇考,敢忘祖而忝祖,今日力田奉祭,猶是農家。緒武叩書”。
張謇之孫張緒武書跡
所謂“賴吳存張”,說的是“張氏家廟吳氏附祠”,建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當年張謇祖父張朝彥被東臺人吳圣揆收留并入贅為婿,后翁婿失和,張朝彥遷西亭,吳圣揆遷常樂,吳圣揆辭世后,張謇之父張彭年遂移居常樂奉養外祖母并繼承吳家家產,張謇出生時即起名吳長泰,私塾讀書時名吳起元,16歲如皋冒籍應試時改名張育才,24歲方歸籍復姓張而名張謇,故將吳氏宗祠附于張氏家廟,以不忘吳氏之恩。
旁邊且有張謇外曾祖父吳圣揆、祖父張朝彥、父親張彭年等的相關文獻與記錄,盡皆鄉農,兼做小本生意,常樂鎮興衰有俗言“三擔翻身常樂盛,兩把火燒常樂衰”,所謂“三擔”即三戶小本擔主,糖擔擔主、餛飩擔擔主、挑貨郎擔主,皆苦心經營而致富。其中的糖擔擔主即張謇之父張彭年,年少時愛讀書,除務農種田外,還兼挑糖擔收廢品,肩挑雙擔,手持搖鼓,一路“咚咚”聲響,吸引孩童買糖,切糖時以刀板插入糖餅,復用一鐵片擊刀板,可聞清脆的“當!”的一聲,一塊糖便切好了——這些記錄是很難不讓人憶及童年那種面對糖擔的滿心歡樂與期待的。
有意思的是,張謇高中狀元后,常樂一帶遂有“當當當,當當當,養個狀元郎”之謠。
(二)兩代狀元師生情
張公故里祠外,一株古銀杏擎天而立,虬干如鐵,冠蓋若云,約有260多年,原是乾隆年間建關帝廟時所植。
圍樹一護欄,纏繞千百紅絲帶,旁邊且有跨龍門石與“狀元及第金榜題名”求簽欄,同樣懸著密密麻麻的紅絲帶,面對出生于本地的貨真價實狀元郎,中考高考前的學子當然是要來拜一拜的,了解其人格魅力與勤奮刻苦處,起見賢思齊之心,當然是好事。
張公故里祠外的古銀杏與與“狀元及第金榜題名”求簽欄
張謇的狀元之路,偃蹇困厄,幾如傳奇。他在中秀才后,鄉試屢不中,經歷了因冒籍被敲詐等種種困境,后為賞識他的南通知州孫錦云幫助并解難,成為其幕僚,復轉入淮軍將領吳長慶賬下任幕僚。1882年朝鮮“壬午兵變”后,隨吳長慶率部入朝,遏制日本擴張野心,張謇發表《條陳朝鮮事宜疏》《壬午事略》《善后六策》等文章,洞察日本野心,主張對其強硬,震動朝野,許多觀點與主戰派的翁同龢(咸豐朝狀元)相契,加之祖籍常熟,與翁算是同鄉,故極受賞識與器重,許為“此君是霸才”。
其后張謇參加五次科舉會試,每次考試,翁同龢都曾囑咐考官關注張謇,卻陰差陽錯,直到1894年的恩科會試,是張謇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會試,翁同龢使出全力襄助讓他會試進入前六十名,復試時將其第十一名改為第十名,參加殿試后親薦于光緒,稱:“張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最終助其成為狀元,被授以翰林院修撰,成了貼近光緒身邊的正式文官,是年張謇41歲。
翁同龢
張謇應試的殿試策
可以說,翁同龢是張謇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張謇亦深知翁同龢如此提挈自己,是因為他與翁的志同道合,可成就其報國之志,其后也成為翁同龢的重要謀士、最倚重的門生和忘年之交。
甲午戰敗后,翁主張變法圖強,并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起草“定國是詔”,拉開百日維新的序幕,然而僅僅過了四天,便被勒令開缺回籍。
張謇有詩《奉送松禪老人歸虞山》,勸慰恩師回到江南田園:
蘭陵舊望漢廷尊,保傅艱危海內論。
潛絕孤懷成眾謗,去將微罪報殊恩。
青山居士初裁服,白發中書未有園。
煙水江南好相見,七年前約故應溫。
誰也沒有想到,為了與恩師同進退,張謇其后竟然也選擇了棄官從商,回鄉創辦大生紗廠、興辦教育等一系列實業救國之路。張謇紀念館至今尚存一鐵黑巨物,即當年張謇創辦的大生紗廠用過的梳棉機,斑駁銹跡,恍見當年江畔紗廠初開,萬千紗錠飛轉。
戊戌變法失敗后,翁同龢再被革職編管,永不敘用,張謇對翁依然一往情深,書信來往,逢年過節,贈送銀兩風物,翁同龢辭世前一年( 1903年)有詩贈張謇嘆其雄才而難展:
平生張季子,忠孝本詩書。
每飯常憂國,無言亦起予。
雄才能斂抑,至計豈迂疏。
一水分南北,憐君獨荷鋤。
——其實,這何嘗不是嘆息他自己呢?
光緒三十年(1904),翁同龢彌留之際自擬挽聯:“朝聞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遺命張謇墨書。
十七載后,古稀之年的張謇渡江謁墓。撫碑追思病榻師生密語,熱淚潸然,吟成《虞山謁松禪師墓》,贊其風骨,其中有:“凄惶病榻語,萬古重邱岳;抵死保傅衷,都忘編管辱......期許敢或忘?文字尚負託。平心感遇處,一一繚心曲。緬想立朝姿,松風凜猶謖。”
1921年,張謇渡江謁翁同龢墓
其后遂在南通長江邊的馬鞍山頂修建望虞樓,望虞者,即望對岸常熟之虞山,望其恩師翁同龢也。
今之望虞樓一樓“筆墨春秋”仍懸翁同龢賀大生紗廠名聯:“樞機之發動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東南”。二樓“師恩永懷”展陳累累書札,見證張謇實業救國路上,始終映照著恩師期許的目光。
南通長江邊馬鞍山頂的望虞樓
張謇嘗作《虞樓匾跋》,道盡筑樓深意:“歸筑斯樓,時一登眺,悲人海之波潮,感師門之風義,殆不知涕之何從也。名虞樓以永之,亦以示后之子孫。”昔歐陽修論君子之交:“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
翁張兩代狀元,在晚清的風雨飄搖中,惺惺相惜,聲氣相通,同心而共濟,皆有報國之大志,卻又皆成俗言所稱之“失敗英雄”,能不讓人一嘆!
(三)江淮方言間的“海門飛地”
海門,于我個人而言,是第一次來,然而莫名又有一種并不遙遠的親切,這是因為張謇推行的另一項偉業——黃海灘涂墾荒。
大豐、射陽、東臺等濱海之地,是傳統的江淮方言地區,但其實,那里一直生活著一批使用海門話(吳語系)的人群,有的甚至已經超過了四五代,這些人群即是跟隨張謇墾荒的海門移民后裔——而我的家人即是其中之一,也因此,讀張謇紀念館陳列的墾荒舊照,內心的那種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南通、鹽城沿海地區,古為淮南鹽場重地。明清以降,灘涂日益拓展增寬。
張謇在1899年大生紗廠初成后,機器轟鳴間驟顯隱憂:通州棉花雖佳,“新花上市,價易受擠”,若洋商操控棉源,紗廠命脈堪虞。為之憂慮不已的張謇憶及光緒二十一年辦團練時,見通海交界荒灘綿延十二萬畝,斥鹵之地竟成解困良方——“廢灶興墾,既安民生,又固紗廠根本。”
大生紗廠 1899年建成
張謇墾牧之路,因之始于呂四。彼時,呂四沿海荒灘綿延,鹽堿彌漫,野草叢生,一片荒蕪之象。張謇聯合一眾有識之士,集股創辦通海墾牧股份有限公司,開啟了沿海大規模墾殖:筑堤擋潮、開河引流、改良土壤、種植蘆葦、養殖牛羊……其間創業維艱,經歷了產權糾葛、風潮毀堤,股東欲退……至1911年,歷經十年墾荒,九萬畝鹵地終而化為棉田,海復鎮街衢儼然,“市廛整齊,百貨雜陳”。
通海墾牧公司初創時
墾牧公司在灘涂的廢灶興墾
張謇門人創辦的新通墾殖公司耕作景象
張謇的墾牧事業并未止步于呂四,而是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北推進:1917年設大豐公司,草堰場鹽商周扶九獻地入股,圍地一百一十二萬畝,移民十萬余人;1918年調華成公司,于射陽河南筑千秋港,試驗場育棉種遍傳各邑;1920年成立裕華公司,首用拖拉機墾荒,西式軋花廠機聲徹夜。
三十年間,七十余公司墾地五百萬畝,斥資三千萬銀元。昔時“煮海為鹽”之地,終成“阡陌交通,田廬相望”的“淮南棉倉”。至1930年,鹽城墾區移民二十余萬,海門人占六成之多,今大豐、射陽之地,四成民眾猶操吳語,以至于被稱作“海門飛地”。
民國時期的通泰各鹽墾公司地圖
(四)并非失敗的英雄
張謇以“紳領商辦”開近代灘涂開發先河,更以“辦企業即辦社會”鑄就發展范式:每墾區必設學校、郵局、診所,海復鎮“自治公所、公園、運動場咸備”。吳良鏞先生因此贊此“建構城鄉有機聯系”,實為“中國近代第一城”精神之源。
1924年江浙戰火延及長江口,張謇的大生紗廠資金鏈斷裂;次年銀行團接管產業,七旬張謇“僅存董事長虛銜”。
1926年8月24日,73歲的張謇在南通濠南別業溘然長逝,消息傳出,整個南通陷入悲慟,十萬市民自發臂纏黑紗,目送靈車緩緩西行。當覆蓋紫緞的靈柩經過時,沿途“如墻如堵”的百姓屏息垂淚。
張謇在南通濠南別業逝世后的南通出殯儀式
胡適先生評價張謇曾有言:“張季直先生在近代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獨立地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于一方,而影響及全國;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于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成的志愿而死。”
這一評價的也指向了張謇晚年困境:大生紗廠負債784萬兩白銀,三大工廠被銀行團接管,畢生心血似乎付諸東流。在軍閥混戰與外國資本擠壓的1920年代,胡適目睹民族工業的集體沉淪,難免將張謇視為悲劇性符號。
然而若以企業控制權易主論成敗,其實是窄化了張謇的格局。他開創的“南通模式”,本質是以實業為血脈、教育為神經、慈善為肌膚的地方自治實驗:張謇將《禮記·禮運篇》的“天下為公”理想植入南通:建博物苑啟民智,設養老院濟孤貧,修公園惠民娛,甚至首創殘廢院收容殘疾勞工。當別處農民流離失所時,南通已實現“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古典理想。
張謇墓門有其自題對聯“即此粗完一生事,會須身伴五山靈”,透露出無憾心境。中國近代史上的榮氏兄弟、盧作孚、范旭東等后繼者,皆受其“村落主義”感召,延續了實業救國的薪火,而南通這百年來的巨大發展,接軌上海,更與張謇密不可分。
晚年張謇(左二)與家人和墾殖公司管理者
南通狼山上遠眺長江
“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張謇親書的箴言仍在常樂,這樣的人,豈止是“不與草木同腐”,其實足可稱不朽。
翁同龢并沒有看走眼。
202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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