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源于生活,情節有所虛構
陪老父親住院,我瞧見一對夫妻挺奇怪的。
女的癌癥晚期,情況很不好。
她老公在走廊里睡。
一張硬邦邦的塑料椅子就是他的床,身上蓋著一件顏色都洗淡了的舊棉襖,腳上穿著雙舊球鞋。
一看就知道是干力氣活的人。
這女的已經住院好幾個月了,從頭到尾,只有這男人一個人守著她。
我覺得很奇怪。
女兒得了這么重的病,娘家人按理說總該來個人搭把手,看看她吧?可就是沒有。
我遞給他一個蘋果。
他呆呆地接過去,說了聲“謝謝”,卻沒吃,只是緊緊抓著那個蘋果,好像抓著什么要緊的東西。
我聽旁邊病床的家屬小聲說,這女的老家是山西的,但娘家的人就在咱們東北這邊住著。
這次她是專門從山西回來,想陪自己爸媽過個年。
誰知道,剛回來就突然腦出血倒下了。
更讓人想不通的是,她娘家那邊,至今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你老丈人家還沒來人?”我實在忍不住,問了他一句。
男人搖搖頭,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很久沒睡好覺了:
“打了電話,他們都說……都忙。”
這時,病房里突然傳來他老婆痛苦的哼哼聲。
這男人就像被電了一下,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飛快地沖進病房。
那動作快得讓人看著都替他難受。
聽說這女的,真的快不行了。
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單,告訴家里人要做好準備了。
可是,她的家里人,到現在一個都沒露過面。
這個男人,對我們這地方完全不熟。
要買點什么東西,都搞不清楚地方,顯得很迷糊。
就連買辦后事用的東西,還是我們病房里一個熱心人帶著他去的。
男人進了病房。
我也跟了進去。
病床上躺著的女人,臉色黃得像蠟一樣。
因為腦出血,她半張臉有點歪。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說不出話來。
就像病房里那位大媽說的,這人現在,就是在等死了。
“馬上要做手術了,錢還是不夠……”
男人低著頭,聲音很小,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的手指不停地搓著衣服邊角,“能借錢的親戚朋友,我都借過了……”
“她娘家人不就在本地嗎?”
我有點想不通,皺著眉頭問,“看你們條件也不太好,為什么不找她爸媽幫幫忙呢?”
男人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轉過身去,拿起毛巾,輕輕給病床上的老婆擦臉。
下午的時候,病床上的女人突然醒過來一小會兒,精神好了一點。
她主動跟我聊起了天。
她告訴我,她和老公在山西那邊挖煤,住在臨時搭的棚子里。
他們有兩個孩子,留在老家上學,由孩子的奶奶照顧。
這次專門從山西趕回東北過年,沒想到剛踏進家門,她就突然腦出血倒下了。
“我每年都回來,就是想看看我爸媽。”
她說話非常困難,說一個字都要喘口氣,好像每個字都是從牙縫里使勁擠出來的,“可是我媽……一直嫌我窮。”
原來,她在我們本地還有兩個弟弟,都是做建材生意的。
兩個弟弟都很有錢,開很貴的車,住大房子。
而她呢,嫁給了山西一個窮礦工,家里人都覺得丟臉,把她當成家里的“污點”。
“三年前,我爸得了很重的肝病,我專門回來照顧了他整整三年。”
女人說著,眼淚從眼角流下來,“那時候,我的兩個孩子還在山西老家呢……可是,我媽說弟弟們生意太忙,不能耽誤。”
最讓她難受的是,當她因為要照顧孩子不得不回山西時,她媽媽竟然威脅說,如果她走,就再也不認她這個女兒了。
她的兩個弟弟更過分,罵她“不孝順”,連爸爸最后一面都不讓她見。
“我爸去世那天,我媽還打電話來罵我,說我沒良心。”女人說到這兒,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可是他們……他們連一天都沒照顧過我爸啊!”
“我怎么也沒想到,我對他們好,照顧我爸,反倒讓他們恨上我了!”
女人哭得停不下來,非常傷心。
第二天一大早,病房里突然亂哄哄的。
護士大聲喊:“病人很危險!要搶救!家屬趕緊下樓交錢!”
醫生們也急忙沖進病房救人。
女人的老公,那個一直守在走廊的男人,撲通一聲跪在了走廊地上。
他把額頭緊緊貼在冰冷的墻上,肩膀不停地抽動。
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因為,他實在拿不出搶救需要的錢了。
不過,醫院還是破例,允許先搶救再說。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
走出來一個頭發燙著卷、穿著貂皮大衣的老太太,腳上還穿著高跟鞋,看起來很有錢。
她身后跟著兩個穿著西裝的、年紀中等的男人,應該就是那女人的兩個弟弟。
看他們的穿著打扮,也肯定不缺錢。
老太太皺著眉頭,聲音又尖又響地問:“怎么回事?人快沒了?”
她說話的樣子和語氣,讓人聽了心里很不舒服。
男人像看到救星一樣,猛地沖到老太太面前:“媽!熙熙她快不行了——”
“行了行了,別廢話,”老太太不耐煩地打斷女婿的話,“我問你,熙熙自己有錢存著沒?”
男人一下子呆住了,黑黑的臉憋得通紅:“媽,我們哪有錢存啊…現在做手術的錢還差一大截呢…”
“沒錢還治什么病!”女人的弟弟在旁邊插嘴,語氣很沖,“我姐就是瞎折騰,大過年的跑回來干啥?真是添晦氣!”
這些話一出口,我們整個病房的人都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時醫生出來了,說病人暫時沒危險了,但必須馬上做手術。
老太太一聽手術要那么多錢,嘴巴一撇:“這么貴?德明啊,不是媽不幫你,你兩個弟弟最近做生意,錢都壓著呢,手頭緊得很……”
說完,她放下一袋水果和五百塊錢,說醫院旁邊的賓館太破,住不慣,要去大兒子家住。
臨走前,她回頭看了看病床上的女兒,丟下一句:“熙熙啊,不是媽說你,當初你要是不跑那么遠,留在家里,你爸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年呢。”
我們所有人都聽得心里發涼……這,可是她的親媽啊!
病床上,女人的眼皮不停地抖,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了下來。
深夜里,我起來上廁所,看見那個男人蹲在走廊最黑的地方抽煙。
煙頭的光一亮一暗,照出他臉上濕濕的淚痕。
“大哥,別太難過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他。
“我媳婦十六歲就去山西打工了,辛苦掙錢供她的兩個弟弟上學。”他聲音沙啞地說,“她大弟弟上大學的錢,是我媳婦在煤礦背煤,一筐一筐背出來的……現在他們卻罵她不孝順……”
一個星期后,女人還是走了。
走得很突然,連最后想說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女人的媽媽帶著兩個兒子來辦后事,但是,他們一分錢都不愿意出。
他們在醫院走廊里大聲地討論買墓地的事,貴的覺得浪費錢,便宜的又覺得沒面子。
“骨灰盒買最便宜的就行了。”老太太對女婿說,“反正,你帶回去也沒地方放。”
我們這里的醫院和火葬場離得很近。
男人一個人默默地忙了好幾天,處理所有的事情。
最后,男人辦好了所有手續,一個人捧著老婆的骨灰盒,呆呆地站在醫院大門口。
我幫他提著行李,忍不住問:“不去你丈母娘家住一晚再走嗎?”
他搖搖頭,聲音輕得像一陣風:“他們不讓我媳婦進家門……說嫁出去的女兒,死了也不能回娘家安葬。”
這個男人小心地把骨灰盒包好,放進一個很舊的背包里。
他說,要坐火車回山西老家去,家里還有兩個孩子等著他。
這個在煤礦干了二十年的男人,現在背駝得很厲害,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看著真讓人心疼。
“我媳婦跟我說過,” 他忽然轉過頭對我說,“她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沒有好好陪陪自己的孩子,反而把最好的時間都給了那個…永遠都不懂得感謝她的娘家。”
最讓人想不到的是,男人走了以后,那個老太太又來了醫院一趟。
她把醫院賬戶里剩下的錢(可能是之前交的押金沒用完的部分)全都取走了。
病房里有個看不過去的大媽說:“這是你女兒和女婿的錢,雖然你女兒不在了,可她還有兩個孩子要養呢。你不如把這錢打給你女婿。”
老太太一下子急了,大聲說:“我家的事,不用外人管!”
最讓人沒法理解的是,女人的兩個弟弟也來了。
姐姐去世了,他們一聲都沒哭,還把姐姐留下的舊手機拿走。
男人本來想留下那個手機,當作一個念想。
可兩個弟弟一點情面都不講,直接搶過去說:“這是我們娘家的東西!”
其實,那個手機根本不值什么錢。
男人離開的時候,心里一直放不下這件事。
他很難過地說:“我和我媳婦,為了她娘家辛苦了一輩子,我就想留下她一個舊手機都不行嗎?”
看他實在可憐,我就去火車站送他。
火車站里人山人海,他縮在候車室的一個角落里,用身體緊緊護著那個舊背包,生怕別人撞到里面的骨灰盒。
“大哥,吃點東西吧。”我在車站的小店買了面包和水遞給他。
他搖搖頭,干巴巴的嘴唇動了動:“省點錢,孩子還在家等著交學費呢。”
候車室的廣播響了,去山西的火車開始檢票。
男人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特別大:“兄弟,你能幫我個忙嗎?”
他從衣服最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很舊的照片。
照片上是四個年輕人站在雪地里。
最中間那個扎著兩條辮子的姑娘笑得特別開心,旁邊站著三個年輕男的,應該就是他和他老婆的兩個弟弟。
“這是熙熙二十歲生日時拍的。”他用手指輕輕摸著照片上的姑娘,“她弟弟說這是娘家的東西,非要拿走。我…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藏了這一張。”
照片背面有字,用藍色的鋼筆寫的,顏色都淡了:“給最愛的德明,1999年冬天”。
我看到男人的指甲縫里黑黑的,那是以前挖煤留下的煤灰,好像怎么也洗不掉了。
“放心,我幫你多印幾張。”我把照片小心地夾進我的本子里,“把你山西的地址給我,我印好了就寄給你。”
火車開進站臺,聲音轟隆隆的。
就在這時,這個男人突然撐不住了。
這個在煤礦地下干了二十年的男人,抱著那個舊背包,像個小孩一樣大哭起來:
“她跟我說過…等孩子上大學了,就帶他們回東北看姥姥…現在…現在…”
車站人很多,推著我們往前走。
到了檢票口,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到處是冰雪的城市,眼神空空的,像丟了魂:
“就是這個地方…害死了我的熙熙。”
三天后,我接到了他從山西打來的電話。
信號特別差,電話聲音斷斷續續的:“我到了…孩子們都哭了…我把她(骨灰盒)…放在窗臺上了…那里…能曬到太陽…”
話還沒說完,電話就斷了。
我再打過去,怎么也打不通了。
我爸爸在醫院里病好多了,但我腦子里總想起那個在走廊椅子上縮著睡覺的男人。
過了幾天,雪剛停,太陽出來了。
我去了郵局,把印好的照片寄給他。
我特意多洗了幾張,怕他萬一弄丟了,還有備用的。
一個月后,我爸爸出院那天,我又在醫院門口看到了那個穿貂皮大衣的老太太。
她正和她的兩個兒子吵架,聲音又尖又響,在冷風里聽得清清楚楚:
“憑什么要我出錢?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
好像是為了醫院的什么費用沒結清……
她小兒子很不耐煩地擺手:“行了媽,不就五百塊錢嗎?大過年的,真晦氣!”
說完,他們鉆進一輛黑色的奧迪車,車子開過積雪的路面,濺起的臟水弄濕了路邊一個賣烤紅薯老爺爺的棉褲。
春天到了,我收到了一個從山西寄來的包裹。
里面有一小袋曬干的紅棗,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兄弟,礦上發的年貨,很甜。楊德明。”
包裹最下面,壓著一個用布縫的小袋子。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塊黑亮黑亮的煤塊。
這些煤塊被透明膠帶粘成了一個愛心的形狀。
我把這個煤塊做的愛心,放到了書柜最上面一層。
旁邊就放著那本寫下了這個故事的筆記本。
有一天,我四歲的小侄女來我家玩。她指著書柜上的煤塊愛心問我:“舅舅,這是寶石嗎?”
“不是寶石,”我抱起她,“但它比寶石還要珍貴。”
“那是什么呀?”她好奇地問。
“這是一個男人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做出來的愛心,代表他對他老婆全部的愛。”
窗外,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悄悄地落了下來。
我想起了那個沒能活過這個冬天的女人,想起了她老公那雙粗糙、裂口的手,也想起了他說要把骨灰放在窗臺上曬太陽的話。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叫熙熙的姑娘正穿著花棉襖,在東北的雪地里開心地笑著,就像她二十歲照片上那樣年輕漂亮。
我忍不住想,就在現在,在山西某個破舊的工人房子里,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個叫楊德明的男人,可能正對著窗臺上的骨灰盒,小聲說著今天在礦井下干活時發生的趣事。
隔壁房間里,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在寫作業,鉛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遠處,火車的汽笛聲嗚嗚地響著,這些聲音一起飄向夜晚布滿星星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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