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明德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在四十三歲這年終于有了兒子。
那日正值谷雨,桑府后院的海棠開得正盛。桑明德在賬房撥著算盤,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老周慌慌張張闖進來:"老爺,碧荷姨娘發動了!"
算盤珠子"啪"地散了滿地。桑明德顧不得收拾,三步并作兩步往后院跑。穿過兩道月亮門,遠遠就聽見東廂房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正妻盧氏站在廊下,見他來了,勉強擠出個笑容:"產婆說胎位正,應當順利。"
這一等就是六個時辰。桑明德在院子里轉圈,把青石板都快磨出印子來。直到月上柳梢,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劃破夜空,產婆滿臉喜色地抱著襁褓出來:"恭喜桑老爺,是個大胖小子!"
桑明德接過孩子時,雙手抖得幾乎抱不穩。燭光下,新生兒紅彤彤的小臉皺成一團,他卻在心里描摹出這孩子將來讀書中舉、光耀門楣的模樣。盧氏湊過來看,忽然"咦"了一聲:"這孩子眉眼......"
"眉眼像我是吧?"桑明德得意地捋著胡須,"我娘說過,我出生時也是這般濃眉......"
"不是。"盧氏打斷他,神色古怪,"老爺還是自己看吧。"
桑明德低頭細看,心里咯噔一下。這孩子的眉眼非但不像他,連碧荷的影子也尋不見,反倒像極了每日在東廂房伺候的丫環春草。那微微上挑的眼尾,那小巧的鼻頭,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產婆察言觀色,連忙打圓場:"新生兒都一個樣,長開了就像了。"說著把嬰兒往桑明德懷里又送了送。誰知孩子突然睜開眼,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盯著桑明德,那眼神竟與春草平日低眉順眼的模樣有七分神似。
桑明德心里發毛,將孩子交還產婆,強作鎮定道:"碧荷如何?"
"姨娘累極了,已經睡下。"產婆答道。
桑明德點點頭,吩咐厚賞產婆,又讓廚房準備參湯給碧荷補身子。待眾人散去,他獨自站在庭院里,望著東廂房昏黃的燈光,眉頭擰成了疙瘩。
春草是五年前買進府的丫頭,今年二十有三,比碧荷還大兩歲。因做事利落又識得幾個字,被派去伺候最得寵的碧荷。桑明德努力回想,春草平日總是低著頭,存在感弱得像一抹影子。唯記得有次碧荷害喜,春草連夜熬藥,他偶然撞見,那丫頭抬眼時眸光如水,確實與方才那孩子有幾分相似。
"定是我想多了。"桑明德搖搖頭,轉身往書房走去。經過西跨院時,卻見春草獨自在井邊打水。月光下,她挽起的袖口露出半截小臂,腕上一粒朱砂痣分外顯眼。桑明德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那嬰兒右手腕內側,似乎也有個紅點......
三日后洗兒會上,這疑慮愈發深了。親朋好友見了孩子,雖都道賀,眼神卻透著古怪。桑明德的表兄酒后失言,拍著他肩膀說:"老弟,你這兒子長得可真......別致。"眾人哄笑,桑明德面上發燙,心里那把火越燒越旺。
當晚,他悄悄去了趟家廟,從暗格里取出本發黃的冊子。這是桑府秘藏的《仆役錄》,記載每個下人的來歷。翻到春草那頁,只見上面寫著:"春草,庚午年購于城南人市,原籍青州,父母雙亡,賣身葬親。"
寥寥數語,看不出什么。桑明德又翻碧荷的記檔。碧荷是三年前他從醉仙樓贖出來的清倌人,祖上原是讀書人家,因父親犯事被抄了家,女眷充入教坊。這些他都知道,可今日再看,忽然注意到一行小字:"據云有一表姐,早年失散。"
桑明德心頭一跳。次日一早,他借故喚來管家老周,裝作不經意地問:"春草來府這些年,可有什么異常?"
老周思索片刻:"這丫頭老實本分,就是與碧荷姨娘走得近。自打姨娘進門,她就主動求去伺候,兩人好得跟親姐妹似的。"頓了頓,壓低聲音,"有次老奴看見,姨娘竟把自己的金鐲子給了春草。"
桑明德瞇起眼睛。碧荷的首飾都是他給的,其中一對龍鳳金鐲是特意找工匠打的,她平日愛若珍寶,怎會輕易送人?
滿月這天,桑府大擺筵席。桑明德給兒子取名"承嗣",當眾宣布這孩子將來繼承家業。賓客們敬酒道賀,他卻注意到春草抱著孩子時,手指輕輕撫過嬰兒腕上那粒紅痣,眼神溫柔得不像個下人。而碧荷坐在主位,雖笑得端莊,目光觸及春草與孩子時,卻閃過一絲復雜神色。
酒過三巡,桑明德佯醉離席,悄悄繞到后院。果然看見春草獨自在晾小衣裳,哼著搖籃曲,調子正是碧荷常唱的那首。他故意咳嗽一聲,春草嚇得打翻木盆,濕衣裳落了一地。
"老、老爺。"春草跪倒在地,身子抖如篩糠。
桑明德盯著她發頂,突然問:"你和碧荷,到底是什么關系?"
春草猛地抬頭,臉色煞白。這一抬頭,與懷中嬰兒的相似之處愈發明顯。桑明德心頭火起,一把抓住她手腕:"說!"
"奴婢不知老爺何意......"春草掙扎間,衣領扯開些許,露出鎖骨處一個月牙形疤痕。桑明德如遭雷擊——碧荷同樣的位置,也有個一模一樣的疤!
事情敗露得比想象中快。當夜,桑明德命人將碧荷和春草分別關在廂房,找來心腹大夫準備滴血驗親。春草被帶進來時已經哭成淚人,碧荷卻異常鎮定,甚至對桑明德笑了笑:"老爺既然疑心,驗一驗也好。"
燭光下,大夫用銀針刺破桑承嗣的小手指,又取了桑明德和碧荷的血。三滴血在瓷碗清水中漂浮,桑明德的血與孩子的血涇渭分明,碧荷的血卻慢慢向孩子靠攏。眾人剛松口氣,卻見碧荷的血珠與孩子的將觸未觸時,突然轉向,竟是不相融!
"這......"大夫額頭冒汗,"或許碗不干凈,再試一次。"
第二次結果更令人震驚——春草的血與孩子的血竟漸漸融為一體,而碧荷的血依舊游離在外。桑明德眼前發黑,一把掀翻桌子,瓷碗"啪"地碎在地上,濺起一朵血花。
"好一對賤人!"他怒極反笑,"今日不說實話,全部送官!"
碧荷終于變了臉色。她推開攙扶的婆子,整了整衣襟,竟露出個凄然的笑:"老爺別怪春草,是我逼她的。"她轉向春草,"姐姐,事到如今,瞞不住了。"
春草癱坐在地,淚如雨下。碧荷緩緩道出真相:她二人確是表姐妹,幼時因戰亂失散。三年前碧荷被賣入青樓,偶然遇見來送繡品的春草。彼時碧荷已懷有身孕,卻因接客時被客人踢打導致小產,再不能生育。恰逢桑明德要為她贖身,她怕失寵,便與春草合謀,讓春草代孕。
"那些日子,我借口養病閉門不出,實則是讓春草......"碧荷聲音低下去,"孩子確實是老爺的骨血,只是借了春草的肚子。"
桑明德氣得渾身發抖:"那為何滴血不相融?"
碧荷慘笑:"因為我根本不是孩子生母。當日我小產傷身,大夫說再難有孕。正巧春草被人欺辱懷了身孕,我就......"她突然跪下,"老爺,這孩子身上流著您的血啊!春草那相好的,眉眼與您有七分相似......"
"胡說八道!"桑明德一腳踹翻凳子。他總算明白為何孩子既不像他也不像碧荷,反倒像極了春草。原來從始至終,這就是個騙局!
次日清晨,桑府后門悄悄抬出兩頂青布小轎。有人說看見碧荷和春草被送往鄉下莊子,也有人說聽見轎子里有嬰兒啼哭。而桑明德對外宣稱小妾染病身亡,丫環私逃被逐,至于那個叫桑承嗣的孩子,再也沒有在桑府出現過。
坊間傳聞紛紛,卻無人知曉真相。只有桑府老仆偶爾提起,曾看見老爺深夜在家廟焚香,供桌上擺著個小小的長生牌位,上面似乎寫著"桑氏承嗣"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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