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希臘“讀點活書”

1933年9月底，羅念生從美國乘船到達比雷埃夫斯碼頭，開啟了他在希臘一年的游學生活。日后在回憶起1933-1934那一年的經歷時，他提示同胞“應該有人去念一點活的書回來”。自19世紀后半葉始，古希臘的歷史在考古學家的發掘下重新展現在人們面前，邁錫尼、克諾索斯、德爾菲、奧林匹亞等不再只是一個個地理的名詞，而是歷史發生的現場。考古發掘與文獻記載的結合，讓歷史重新具有了生命。

本欄目將圍繞考古遺址發掘、文獻記載傳統帶領讀者走進歷史現場，讀點活書。此外，還兼及希臘文化遺產保護政策，為當前的中希文明互鑒助力。

主持人：張緒強，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中希文明互鑒中心學術發展部主任

專欄文章均為《中希時報》 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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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古市集的定位與考古發掘期

張緒強

張緒強（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雅典古市集（Agora）最初是城邦貿易的集散地，后來職能發生轉變，成為政治家和文人的聚集地。雅典古市集在考古發掘過程中發現大量的陶片和銘文材料，為古希臘民主制度的解釋提供了重要證據。希臘政府一直很重視雅典衛城周邊的考古發掘權，然而，由于政局動蕩不安，希臘經濟壓力很大，最終不得不將考古項目分與美國雅典古典學院。

一、早期的希臘文物保護

近代以前，雅典城市古建筑雖然歷經千年，兵燹水火，但多數古跡的保存情況較現在要好很多。獨立戰爭前的雅典歷史記憶保存十分完整，古典希臘和羅馬時期的神廟和柱廊，拜占庭時期的東正教堂和奧斯曼土耳其高聳的清真寺尖塔，還有法蘭克時期的建筑，錯落分布于城市中心。

雅典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地位很早就廣受學者關注。18世紀的希臘雖然仍受奧斯曼帝國統治，但靠船運發展起來的商人和銀行家陸續捐資興建學校和圖書館，資助留學生前往西歐大學深造。游學西歐的希臘留學生受到法國大革命精神的感染，一方面樹立了推翻奧斯曼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目標；一方面伴隨啟蒙思想而來的是文化覺醒，受過教育的希臘人對文化遺產產生濃厚的研究興趣。1813年，在英國幫助下，雅典成立了“雅典愛繆斯協會” （Philomuse Society of Athens）。他們大量收集各類文物，建立起臨時博物館，并為拆除覆蓋在古跡上的建筑物做準備。1814年，在俄羅斯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支持下，希臘人還發起成立“維也納愛繆斯協會” （Philomuse Society of Vienna）。這兩個協會最終于1821年合并為“繆斯協會”（Philomuse Society，希臘語：Φιλ?μουσο? Εταιρε?α）。協會宗旨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為了提高民眾的教育水平，二是通過宣傳教育，加強民眾的國家認同。對于協會的成立，一些富有的美國人和西歐貴族紛紛表示支持，并給予他們資金上的支持。

雖然文物走私時有發生，最為著名的埃爾金石雕事件也發生在這一時期，但是民眾教育的推廣和文物知識的傳播仍然對希臘自身的文物保護發揮了積極作用。出人意料的是，歷經兩千年保留下來的很多珍貴文物，卻在近代民族解放戰爭中慘遭厄運。1821年4月25日，雅典人在周圍阿提卡居民的幫助下發動了反對土耳其統治的起義，最終于1822年6月10日攻占雅典衛城，文物也在爭奪衛城中遭到破壞。1826年6月，土耳其軍隊再次奪回衛城，古跡也再次慘遭破壞。1830年2月3日倫敦議定書簽署后，希臘獨立。戰后的希臘政府出臺一系列經濟恢復措施，其中文物保護也納入到與經濟政策同等重要的政府工作計劃。1833年，文化部下設立希臘考古局（Aρχαιολογικ? Υπηρεσ?α），負責管理希臘境內所有的考古發掘、博物館和考古遺址保護。

1931年發掘前雅典古市集

1931年考古隊在古市集西側赫淮斯托斯神廟附近挖掘

二、遷都雅典與古市集的發掘計劃

雅典新首都在最初的城市規劃時便已將古市集發掘納入計劃。1829年，希臘第一共和國元首愛奧尼斯·卡波季斯第亞斯最初在納夫普里翁建政。1831年，奧托一世成立王國，仍將納夫普里翁作為首都。后來，奧托一世決定將首都遷往雅典，并委托建筑師斯塔馬蒂奧斯·克蘭蒂斯和愛德華·肖伯特對新的首都進行現代城市規劃。兩位城市設計師于1830年抵達雅典，1831年制定出完整的雅典地形圖，將未來的雅典城中心應向北移動。1833年6月29日，奧托一世簽署法令，宣布雅典為新的希臘國家首都。與此同時，兩位建筑師的規劃也獲得批準。

根據新的規劃，赫淮斯托斯神廟和羅馬古市集周圍的居民將全部遷走，以便為“忒修斯和哈德良的古城區域”考古騰出地方。最初，這里的居民十分熱情地支持這一計劃，并期待城市北移后這里的老城可以釋放出更多的公共活動空間。對于這里的考古計劃，居民們開始是支持的，但是當政府對附近的房屋和土地進行評估后，他們突然意識到，國家將無法為他們提供大量的補償，他們也將失去這里的土地和住宅，居民們紛紛站出來反對。于是，政府不得不請巴伐利亞建筑師利奧·馮·克倫澤對原來的城市規劃方案進行修改。1834年，克倫澤修改后的考古方案獲得批準，新的市中心遷移到更北面的奧莫尼亞。

希臘考古局是國家獨立后成立的官方機構，隸屬于文化部，同時，考古方面的學術力量也在尋求整合。1837年1月6日，在一位名叫康斯坦丁諾斯·貝利奧斯的富商的倡議下，學者和政治家在雅典成立了雅典考古學會（Archaeological Society of Athens）。協會成立初期的會長和秘書都是政治家和外交官，他們的熱情很高，通過會員捐款和募集的方式籌集到最初的考古經費。后來，為了支持學者們的工作，政府開始固定投入。學會的主要成員多數是希臘本土學者。

1931年7月雅典古市集發掘現場

三、古市集位置的確定

三位設計師雖然在制定雅典新首都城市規劃時都為古市集考古預留出空間，但是對于具體的建筑物所在，學者們都沒有確切答案。發掘之前的古市集已經是縱橫交錯的居民住宅，露出地面的只有赫淮斯托斯神廟。唯一可以判斷的是古典作家的相關記載很豐富，尤其保桑尼阿斯曾用大篇幅記載他在這周圍所看到的景象。保桑尼阿斯在《希臘行記》中明確提到了古市集附近的凱拉米克斯（Kerameikos），也就是古代的制陶場。當保桑尼阿斯從制陶場進入雅典古市集西北角眺望整個廣場時，他很可能看到了東側的阿塔洛斯大型兩層柱廊（Stoa of Attalos），以及橫跨南側的廣闊“中央柱廊”（Middle Stoa），與其相對，設有劇場（Odeion），位于市場中心位置。但是，保桑尼阿斯對這一切并沒有給出總體的印象，之后就徑直轉向了西側更古老的紀念碑。

學者們對保桑尼阿斯記載的準確性存在很大爭議。有的學者認為，按照作者記載一定可以找到古市集的具體位置。也有學者認為，保桑尼阿斯對紀念碑和劇場之間描述含糊其辭，并不能作為考古的依據。因此考古學家也在其他地方進行勘查，戰神山北部和西部都是考古學家考察的對象。1837年，特雷伯醫生位于赫爾墨斯街和哈吉奧阿索馬托伊街的拐角處的房子在建造過程中，發現了古希臘哲學家歐布利德斯的紀念碑，這個紀念碑曾在保薩尼亞斯路過迪普隆門和古市集時提及。這樣就可以確定古市集位置在戰神山以北、科洛諾斯集市以東的平地。1859年，雅典考古學會在古市集清理發掘了“巨人回廊”周圍，但是當時并不能確認這就是希臘古市集的具體位置。直到1861年，雅典考古學會在清理阿塔洛斯柱廊過程中發現了記載古市集的銘文后，才最終確定其位置。

雅典考古學會從19世紀50年代就在這一區域尋找古市集的建筑，但是由于資金短缺，研究力量較弱，只能開展一些清理工作和小規模的發掘。對阿塔洛斯柱廊的清理經歷了長期的過程（1859-1862年，1874年和1898-1902年）。“巨人門廊”的清理工作也是同時進行的（1859年，1871年和1912年）。西側赫淮斯托斯神廟周圍，德國考古學研究所曾在1896-1897年進行挖掘，后來也由雅典考古學會接管。1890-1891年，為了修建雅典-比雷埃夫斯地鐵，古市集被挖開一條深溝，橫穿古市集北側。期間發現了大量陶片和雕塑，在德國考古學家的幫助下，對深溝進行了搶救性的測繪和發掘。

雅典考古學會和德國考古學研究所雖然對古市集地形做了較為細致的研究，并在赫淮斯托斯神廟周圍、“巨人柱廊”、阿塔洛斯柱廊以及衛城周邊進行了多處挖掘，但是唯一可以確定古市集建筑位置的卻只有阿塔洛斯柱廊。

古市集發掘出用作放逐雅典將軍的陶片

四、“第4212號法案”與古市集的系統發掘

1919-1922年的希土戰爭中，希臘戰敗，難民大量涌向雅典，雅典城內住房危機加重。雅典新城規劃時所預留的征收地必須要在短時間內征收，否則業主將會在原來的地塊上建造新的房屋。1922年開始，雅典城許多人開始抱怨政府的猶豫不決，紛紛對征收范圍內禁止修建新建筑和修繕舊建筑的法令表示不滿。于是，1924年7月1日，宗教事務和公共教育部長向議會提出盡快征收土地的法案。然而，由于希臘國家沉重的財政負擔，最終法案被議會拒絕。

最終，希臘政府決定與各國在雅典的考古機構聯系，打算將古市集考古項目分割成多個子項目分別分配給不同的外國考古機構。然而，各古典學院也都由于一戰帶來的經濟壓力而無法承接。1924年12月3日，美國雅典古典學院校長伯特·霍奇·希爾致信希臘宗教事務和公共教育部，表示愿意承接赫淮斯托斯神廟與風之塔之間的大片考古區域。六個星期后，希臘部長回信表示，只要美國古典學院愿意承擔動遷帶來的補償費用，他會支持這一計劃。希臘部長在信中還說：“當然，這個項目成本很高，但挖掘這個著名的古城中心將毫無疑問成為希臘境內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工程...而在當前形勢下，如此高額的投入只有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才能承擔。”

雖然美國古典學院當時也面臨資金緊張的狀況，但是學院管委會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衛城周圍的考古項目一般都由雅典考古學會負責，其他考古機構很難拿到這一地區的考古發掘權。一旦項目談判成功，美國考古學家將可以在雅典大展身手，這一項目毫無疑問將會大大提升美國古典學院在歐洲學界的聲望。而對一直標榜自己是古典民主繼承者的美國而言，在古典民主誕生的雅典古市集進行挖掘，象征意義巨大。1925年11月7日，希爾再次寫信給宗教事務和公共教育部，請求推動項目立項。同時，學校管理委員會主席愛德華·卡普斯被授權與希臘方談判，并開始尋求項目的資金支持。經過長達四年的談判，1929年5月底，希臘政府通過4212號法案，并于1929年7月23日正式頒布。法案規定，古市集由希臘考古學會和美國古典學院共同承擔，以阿塔洛斯柱廊附近為界，以東主要由希臘考古學會負責，以西主要由美國古典學院負責。無論誰進行挖掘，最后都將由希臘國家來接手遺址。當然，美國古典學院保留退出的權利，第一階段發掘結束后美國學院可以聲明是否繼續。法案規定，美國古典學院應在立項十年內進行挖掘。

根據4212法案規定，整個古市集遺址的發掘區域面積約為112,000平方米，西部的美國區域占據67,000平方米，東部的45,000平方米是希臘區域。1931年春季，前15棟房屋被拆除，進行了小規模的挖掘，持續了十個星期。希臘考古學家安東尼奧斯·克拉莫普洛斯和喬治·P·奧伊科諾莫作為雅典考古學會的代表，參與了考古發掘。1932年后，每年考古隊從一月開始到六月結束，挖掘持續八年。在洛克菲勒等基金會資助下，項目推進很快，到1936年，最初的美國區域已經擴展到了西部、南部沒有建筑物的區域，并向東進入了希臘區域。到1939年，已經有45個挖掘區域。1940年4月，由于政治動蕩，挖掘工作開始僅五個星期后便停止了。發掘出的文物被緊急轉移到希臘國家考古博物館，美國古典學院古市集項目辦公室也遷至學校主校區。二戰期間，仍有七八個考古隊員在堅持發掘。

項目進行的九年時間內，348處房屋搬遷，大約5000居民搬離。雅典古城的景象可以被看作是完整的。大部分來自古代作家的建筑物都已被確認。根據4212號法案，學校有義務將古市集改建成考古公園。1946年春，考古學家們清理了現場，開始種植樹木和植被。1953年，在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下，美國古典學院重建阿塔洛斯柱廊。1957年6月，希臘政府接手遺址。美國古典研究學院保留了柱廊研究和施工以及發掘的所有記錄。

（本文原刊于《中華讀書報》2024年2月7日，有刪改。）

作者介紹：張緒強，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