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的豆皮，向來為本地人所稱道，尤以"三鮮"為最。外鄉(xiāng)人初聞"三鮮豆皮"四字，每每以為不過是豆皮之中雜以三兩樣葷腥，殊不知其中大有講究。

豆皮之皮，本是極平常之物，黃澄澄的一張，薄如蟬翼，卻韌而不破。制皮者須得將綠豆與大米的漿水調(diào)得恰到好處，漿太稠則皮厚，漿太稀則皮破，全憑一雙肉眼與多年手感。攤皮時，鐵鍋燒得微熱，漿水傾入，手腕輕旋，不過數(shù)秒，一張豆皮便告完成。此等手藝，非十年八年不能純熟，如今肯下此功夫的，已不多見了。

豆皮之餡，方是三鮮之所在。糯米先泡后蒸，軟硬適中，粒粒分明。肉須是臘汁肉，肥瘦相間，剁得極細(xì)，卻又不能成泥，方能保持咬勁。香菇泡發(fā)后切丁，雞蛋攤成薄餅后切絲，三者混合，再調(diào)以蔥姜末、醬油、胡椒粉等作料，香氣便已撲鼻。包餡時，將糯米餡料鋪在豆皮上，四邊折起，再翻面煎至兩面金黃，皮脆餡軟，方算大功告成。

我初嘗三鮮豆皮，是在武昌的一條小巷里。那日清晨，霧氣未散，街上行人稀少，唯有一家小店門前排著長隊。店主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臉上皺紋如刀刻，雙手粗糙卻靈巧。他站在鐵鍋前，一張接一張地攤皮、包餡、煎制，動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排在我前面的是個老者，買了豆皮后并不急于離開，而是站在一旁慢慢享用，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輪到我時，店主抬頭瞥了我一眼，手上的動作卻不停，三下五除二便包好遞了過來。

咬下第一口，豆皮的脆、糯米的軟、肉餡的香同時在口中迸發(fā)，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臘汁肉的咸香與香菇的鮮美相互襯托，雞蛋絲增添了幾分滑爽，而糯米則吸收了所有味道，成為完美的載體。我不由得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卻又怕囫圇吞棗，失了品嘗的樂趣，只得強(qiáng)自按捺，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享用。

后來我才知道，這家小店已在此處經(jīng)營了三十余年。店主的父親便是做豆皮的好手，傳到他這里，更是精益求精。店主說，如今許多店鋪為圖省事，用機(jī)器磨漿，用現(xiàn)成的肉餡，甚至用油炸代替煎制，雖然速度快了，味道卻差得遠(yuǎn)了。"豆皮是湖北人的臉面，"他如是說，"我們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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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此言，我忽然想起兒時在鄉(xiāng)下見過的豆皮作坊。那是個簡陋的棚子，一口大鐵鍋支在土灶上，幾個農(nóng)婦圍著鍋轉(zhuǎn)，一邊攤皮一邊說笑。豆皮的香氣混著柴火的氣味，彌漫在整個村子里。如今想來，那或許才是豆皮最本真的模樣——不求精致，但求地道；不慕虛名，只守本分。

離開湖北多年，每每想起三鮮豆皮，舌尖便仿佛又泛起那熟悉的香氣。這香氣里，有綠豆與大米的清香，有臘汁肉的醇厚，有香菇的鮮美，更有那些手藝人的心血與堅持。在這個追求速成與效率的時代，仍有人愿意為一張豆皮花費(fèi)數(shù)十年光陰，這份執(zhí)著，或許比豆皮本身更為珍貴。

豆皮終究會涼，香氣終將散去，但那份對食物的敬畏，對傳統(tǒng)的堅守，卻應(yīng)當(dāng)如同豆皮之皮一般，堅韌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