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阮怡玲
編輯丨盧枕
這可能是徐雪峰賣手機以來生意最慘淡的一個六月。
六月本應該是銷售的高峰期,往年,高考結束后,家長們都會帶著孩子走進手機店,挑選一部新手機,比平時更舍得花錢。還有的小孩拿著爺爺奶奶發的紅包,付款很爽快。
情況不是一下就變差的,最近三年,高考后來買手機的人越來越少了。只是今年情況更明顯,國補、618把手機的價格“打”下來了,縣城消費者在手機店的消費欲望明顯下降。
以前,徐雪峰的店也和別人打過價格戰,但如今和其他實體店“惡性競爭”,你便宜100元,我也降價100元,根本沒意義。大家只能比拼服務,送贈品、貼膜,幫忙導資料、注冊微信,還得提供情緒價值,一個客戶基本上服務兩個小時。
即便這樣,來手機店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以前徐雪峰在其他手機店當營業員的時候,店里的vivo和OPPO的導購還曾經因為搶客戶打起來,但如今這種事情已經越來越少,如平靜的死水。
縣城手機店,正在集體退場。
人來人走
惠來縣,在廣東省揭陽市的最南邊,每年春節,廣東人都要早起吃早茶,蝦餃、燒麥、叉燒包,風味俱全。但馮曉藝小時候過年,基本上吃不上早茶,她得去家里的手機店幫忙,補放假員工們的空,聽朋友們聊早茶,每次都“有點不太開心”。
春節,是每年縣城手機店里銷售最旺的時期之一,晚輩給長輩買,小朋友拿著紅包來買,熱熱鬧鬧的,店里總忙不過來。
但她現在過年能吃上早茶了——店里生意一般,閑的時候多了,吃早茶有點“苦中作樂”的意味。
今年,馮曉藝感到很奇怪:每個節日都沒有出現以前的銷售高峰,甚至連疫情期間的生意都不如。
徐雪峰的手機店開在浙江湖州的一個工業園區,附近有造火箭的基地,汽車軸承、輪胎工廠、五金工廠,前幾年拆遷還有很多建筑工地,本來不缺人流量,很多客戶都是外省來的工人,收入不高,家里孩子兩三個,在工地里手機很容易壞,就只買一兩千的便宜手機,換機比較勤快。
即便如此,徐雪峰的生意也不好干了。往年春節前,他至少會備80萬的貨,現在大概就只備20~30萬。
● 中新社:2020年5月26日,貴州遵義,市民在選購5G手機。圖源:視覺中國
來的人越來越少,徐雪峰要靠服務把人留住。察言觀色,“看人下菜”是基本功:如果來兩個年輕小伙來看手機,徐雪峰會問:“誒,小伙子你玩不玩游戲?是重度游戲黨還是偶爾玩玩?”客戶如果說,經常玩原神、鐵道,就要推薦處理器好的手機,小米15、vivo X200、OPPO Find X8,不適合買華為。
服務無上限,更離譜的事情也沒少見。一個向他買過兩三次手機的客戶,有一天找過來想借錢:“徐哥,我手機都是跟你買的,我現在沒錢吃飯了。”徐雪峰說,“真沒辦法”,對方就說把手機當給他,等20號發工資再來買走。這樣當了幾回,最后一次,時間到了還不上錢,說不要了,手機就回收了。
找上門的麻煩已經夠多了,甚至應該找警察干的事兒都來讓他幫忙。他還記得有個家庭,孩子離家出走了,跑來問他能不能幫他用手機號碼定位,徐雪峰很無奈,“我說我這咋能啊,你快去報警,找我有啥用?”還有一個大哥過來店里,說自己的手機被一個女人監聽了,讓他幫忙解綁手機號;過了幾天,女人也過來找他,問他做了什么。還有人質疑另一半出軌,問能不能調取通話記錄。
縣城的人口不多,復購率是很重要的指標,但服務再周到,熟客也變少了。有能力的新一代消費者們要么都離開縣城,要么早就擁抱電商渠道。
曾經一條街都擠滿手機店的場景,也逐漸在消失。徐雪峰在湖州手機市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發現幾乎沒有新入行的老板,新的都是做線上的,比如以租代售、二手上門回收等等,傳統與廠家合作的老板基本沒有。所有認識的導購也都是賣了二十多年的老人,過去,他剛剛高中畢業,去市里手機店做暑期工,門店里都是年輕的小姑娘小伙子做導購,現在手機店想招年輕人已經很難了。
浙江某市一個手機公司的品牌負責人費凡覺得,手機行業已經走到生涯末期。他還記得本地過去有很多手機街,適園路、泰安路、紅旗路,如今都關了50%以上,當初一年之內開了N家,現在又在一年之內關了N家,“蜂擁而至,又蜂擁而散了”。
微利生意
人手一臺的普及率、電商渠道的擠壓、被性能過剩拉長的換機周期、越來越沒有創新的產品力,以及收入和消費的疲軟,共同造就了手機行業如今的慘淡。但縣城的老板們不會預測趨勢,他們只覺得風來了,能賺錢就上,風停了,就收拾攤子。
費凡忘不了曾經的熱鬧,“以前真的可以說是躺著賺錢”,開門、備貨,不要什么服務,找幾個小學畢業的阿姨當營業員,都能輕松賣手機。
劉康也賺過大錢。他從2G時代一路走來,山寨機、二手機、品牌機都賣過,2G換成3G,劉康與移動公司合作,鎮上每個月開1000個號,有400個號都是他店里賣出去的。后來生意不好做,在移動公司的五星客戶等級被降,門頭上中國移動的標也撤了,不再合作。他又試著聯通、電信合作,但也不行,現在他的店里一天就賣一兩個手機,靠著過去賺錢后花50萬買了門店,現在沒有房租,才能撐下來。
在手機行業發展初期,“吃政策飯”幾乎是所有做手機同行的共性。費凡現在所在的手機公司成立于2015年,成立后的四年里,主要就是在和運營商合作,除了賣手機,還通過賣號、換套餐等賺取收益。但自從2019年縣城3G換4G需求井噴式爆發后,“政策飯”再也吃不飽了,還在掛著運營商牌子的門店,有了品牌專賣店競爭,他們賣不了幾臺手機,收益都很不樂觀,公司也轉型做品牌專賣店。
● 2025年1月9日,廣州中國移動某營業網點的手機柜臺。圖源:視覺中國
品牌之間的利潤有差別,公司保留了華為多數門店,把OPPO、vivo的品牌專賣店關了。幾家蘋果授權店,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經營每況愈下。很多時候線上自營店的價格,比他們成本價還低。另外,與每個品牌合作,都得接受配貨:進貨暢銷的機型,就得一同購入滯銷機型。
縣城街邊通訊店改頭換面做品牌店,依舊阻擋不了銷量的下滑。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費凡發現,消費者們逐漸在往商場去。徐雪峰看到,如今蘋果、三星、華為等品牌開新店,幾乎不考慮街邊店,以商場店為主。商場店美觀、高級、體驗好,能有一些線上比不了的優勢。
不管是品牌店,還是通訊店,不管開在街邊還是開在商場,都無法抵抗線上帶來的沖擊。據Wise財經報道,華為經銷商一般分為國代、省代、市代,拿貨層層加價,一臺手機售價1999元,國代的價格是售價的三分之二,到了終端經銷商手中時,通常只會比官網便宜100-200元左右。線下渠道,價格很難再低,官網常常更便宜。
今年618,徐雪峰發現,很多進店的客戶看完后,總會說:“我再考慮考慮,看看618價格。”沒辦法,他決定自己提供保價:除了蘋果以外,網上賣多少錢,他也賣多少錢;如果618期間網上降價了200元,也能退200元給客戶。
他也不愿意都是低價引來的客戶,因為粘性低,他更希望客戶認可他的服務和為人,認可他提供的情緒價值,“用時髦點的話來講,就是做自己的私域”。但在縣城里發掘新客戶并不容易,這里年輕人越來越少,還在這里、相信實體消費的工人們也老了,起碼四五十歲了,換購新機的頻率很低。
為了應對618的線上促銷,費凡的公司也在今年5月20日開啟降價銷售,原來一臺能賺500元,如今只賺100元。讓利之后,整個五月份銷量比上個月提升了30%。雖然讓利的程度與銷量提升的程度無法匹配,但能調整庫存,提高資金周轉速度。如果不讓利,賣不出去,積壓庫存,現金流周轉不開,問題更大。
整個縣城手機行業,都靠這點微薄的利潤苦苦支撐著。費凡認為,手機行業的未來,大的區域公司會集中資源,小的夫妻店能維持開銷,“不上不上”的其他門店都在慢性死亡,茍延殘喘,最后難逃消失的命運。
艱難自救
活路在哪里?
徐雪峰認為有三個方向:要么拿到好品牌的授權,有價格優勢;要么學會做自媒體,線上引流線下;要么壓縮成本,開小門店,回收、維修都做,增加收入渠道。
但是這三條路,哪條都不好走,而且改變不了大勢,只是延緩關門的速度。
拿到授權,最重要的就是看銷量。馮曉藝家里的店以前做過榮耀的授權店,但疫情時期生意不好,沒續約。對于本來就經營困難的門店,銷量低就拿不到授權,拿不到授權就更難做到起死回生。疫情后,馮曉藝家里的店生意稍微好點,今年終于又拿到了vivo的授權。但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家的店開了二十多年,還給其他門店批發手機,在當地縣城算有名。前兩年一天還能賣30多臺手機,但現在一天最多就十幾臺。
去年,馮曉藝畢業后,找工作遇阻,回家里手機店幫忙。有時候和爸媽起沖突,就是因為老一輩人往往只愿意維系老客戶,不想擴大市場,但她很堅決,得發展周邊年輕群體,做好宣傳,現在也開了社交平臺賬號拍短視頻。
● 馮曉藝家的大店。圖源:受訪者
費凡的公司在三四年前就已經成立新媒體部門,今年新成立了即時零售部門,一小時速達,覆蓋門店周圍10公里的商圈、寫字樓、小區。即時零售部門有一個牽頭人、一個助理,每個門店一個即時零售專員,平時店里正常接待,有用戶下單就負責線上的揀貨、履約。
即時零售部門成立后,很快就帶來了銷量爆發,但平臺抽傭多,利潤非常低,只能清理庫存。比如過去有些滯銷品得虧本處理,現在就能減少損失。
拓展業務,也是一個辦法。雖然以手機業務為主,費凡的公司也開始注意到近兩年增長非常明顯的融合產品,比如智能手表、平板電腦,甚至開始賣車,但這也加劇了資金流的緊張程度。
之前徐雪峰不太注重二手回收的業務,但這幾年手機性能過剩,二手機重新返回市場,店里也設了專門的二手機柜臺,一部分自己從線上收,另一部分是以舊換新置換來的。
徐雪峰看網上的教程,自學換屏幕、電池、小配件,只是不會換修主板。剛開始的時候容易虧錢,沒看準估價估高了是常事,多交幾次“學費”才慢慢上手。做回收,除了可能虧錢,還有一個是不能收來歷不明的手機。徐雪峰的爸爸就曾經吃過一次虧,以前收了一個蘋果手機,過了幾年,警察找過來了,說這臺手機是偷來的。現在,收手機的時候,徐雪峰都要求客人拿出身份證,和手機放在一起拍照,留存證據。
二手生意還能跟自媒體結合起來。王志強從2019年就和朋友開始研究新媒體,通過線上平臺收、賣二手機,如今整理出了一套方法論,開班教學,一期15天,學費從3000元,到3800,再漲到現在5000元,已經收了二三十個徒弟,有5個回縣城開了二手手機回收店,有七八個留在他的店里當店員,每臺手機三四百提成,他自己一天利潤能有1000~2000元。
他還想了一個順口溜,“左手收右手賣,中間掙個幾百塊”。學的最好、最聰明的是一位2003年生的小男生,上個月賺了2萬多,去年攢下了十幾萬。
當然,還有最后最簡單的操作——關店。徐雪峰家里做手機二十多年,生意最好的時候開了5家店,現在關了2家,只剩一家綜合店、一家運營商門店、一家專賣店。原來一家店都配有3個員工,疫情之后有員工離職都不再招聘,現在總共只留下2個員工,分在另外2個門店里。
徐雪峰很想完全逃離,“如果車貸房貸還完了,我也不想干了”。但他也很快說這是個玩笑話,“我做了這么久手機,后面還能干什么?之后有孩子了,還要生活的”。
(除徐雪峰、王志強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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