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采夫
高鐵大橋眼前過,扁舟一葉心底來,
在古代,我們并不這樣。
我們只是并肩策馬,走幾十里地,
當(dāng)耳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你微微一笑。
低頭間,我們又走了幾十里地。
我抄錄的這首詩,是著名女詩人翟永明的《在古代》。我極少在一篇文章里全文引用一首詩,但面對今天要寫的題目,《在古代》在我心頭慢悠悠地?fù)]之不去,高鐵大橋眼前過,扁舟一葉心底來,那時候青山嚴(yán)格地存在,我們抱一抱拳,彼此知道后會有期,絕佳的句子描摹著清晰的時間之美。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為高鐵時速超過300公里感到特別激動,我的好友每逢高鐵必講,“這意味著,從北京出發(fā)到中國的任何角落都不超過6個小時,這意味著如果邊境有戰(zhàn)事,我們的部隊半天時間就可到達(dá)前線。你難道不感到振奮嗎?”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為高鐵時速超過300公里感到特別激動。
我也覺得這樣很厲害,但我的心里沒有來由對“快”這個詞總是有一些恐懼。詩人們說人生如蜉蝣,本已有朝不保夕的感覺,現(xiàn)在又有呼嘯而過的事物,更讓這個進程加快了不少。
一條小河慢慢流淌,會給人生命緩緩流逝的印象,如果飛流直下,則很難不發(fā)出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我想孔夫子看到的河流,應(yīng)該很有一些流速,才讓不喜歡討論生死問題的孔夫子產(chǎn)生對生命的思考。
但是反過來想,這就是我這樣的小知識分子的感傷情調(diào)吧,傷春悲秋,嘰嘰歪歪,為黃昏的落日流淚以至于錯過了群星。古代的商人出做生意,一輩子出不了幾趟遠(yuǎn)門,尤其那些沿著絲綢之路奔波的波斯、阿拉伯、回鶻商人,沙漠里走上幾趟,如果運氣好須發(fā)皆白,運氣差點的就長眠在戈壁。那些被流放的王昌齡、林則徐、蘇東坡、王陽明,去一趟流放地,只單程就足以舍去半條命。
試想我一生低首拜的王陽明,先從家鄉(xiāng)浙江余姚出發(fā),水路陸路地到北京,再被流放到貴州龍場驛站,然后再去福建剿匪,去江蘇平叛,去廣西剿匪,這中間還要回家奔喪,短短一生幾十年時光,一大半拋灑在路上。
像李白、東坡、杜甫這些詩人還好,一路春光一路詩,寫詩本來就是事業(yè),王陽明這樣要立功立德立言的圣人,再好的身子骨,最后也要累成肺癆,英年早逝,一顆偉大的心臟在小船上停止了跳動。這又讓我覺得,如果解決了路途的艱難,陽明先生當(dāng)能多出十年最好的時光,那中國思想史又會改寫吧。
回溯人類簡史,如果化繁為簡,也許都是關(guān)于時間和空間的歷史。地殼板塊的變化,自然環(huán)境的演化,滄海桑田的輪轉(zhuǎn),人類遷徙的路徑,不同文明的交融,這都是空間的作用。而空間的終極也是時間,空間是舞臺,時間是導(dǎo)演,是演員,是觀眾,是一切的本源。
回溯人類簡史,如果化繁為簡,也許都是關(guān)于時間和空間的歷史。
我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基本也是由空間和時間組成。我去過的那些地方和我在路上的過程,構(gòu)成了我最重要的回憶場景。奇特的是,童年的記憶最準(zhǔn)確,場景也最生動,越到后來,就只有匆匆而過的名字,甚至只留下灰色的蹤影。
我行進的速度越慢,回憶就越清晰,越是飛速到達(dá),就越是印象模糊。也許可以這樣解釋?一只鳥飛過天空,天空只能留下他飛過的痕跡,一只甲蟲在樹下爬行,可能已經(jīng)耗盡了他一生。
我出生的村子,離黃河大約二十里地,鄉(xiāng)下人說到一個地方的距離,三里五里八里十里十五里三十里,都是個大概。我五六歲的時候,跟著三叔去河?xùn)|舅老爺家走親戚,河?xùn)|就是黃河?xùn)|邊,屬于山東。
三叔先借了輛洋車,1980年初期,自行車一百多塊錢,我父親教書的工資最多三十,所以洋車要借鄰居的。我斜坐在前梁,起起伏伏到了黃河大堤上,找到彭樓渡口,登上一艘平生未見過的大木船。
大船上站滿了人,人牽著羊,背著包袱,一二十個船工手拿著長長的木桿,他們坐在船舷上抽煙。過了半晌,船艙門打開,船老大從艙里爬出來,我看到了舅老爺,他呼喊一聲,大船劃入黃河的漩渦里。
三四十年前的黃河水還不小,船工們把長桿一頭拄在肩窩,一頭插進水里,應(yīng)該是頂住河床的沙地,讓大船緩緩移動,借著水流沿著航道向?qū)Π镀疲蟀胩斓臅r間,才靠近對岸,已經(jīng)往下游走了很遠(yuǎn)。我至今也沒想明白,我們從河?xùn)|回來的時候,船怎么回到上游的渡口呢?
也許是我的記憶靠不住了,加進了自己的想象,我現(xiàn)在想河?xùn)|那個村子,每座房子都在一個沙土崗子上,村里的路比房基低很多。聽大人解釋,這里年年黃河都發(fā)水,水會漫過村莊,逼近房基。水下去之后,黃河攜帶的泥沙會把道路抬高,幾乎與房基持平了。村民再把泥沙挖開,挖出道路繼續(xù)生活。
由于太過魔幻現(xiàn)實主義,讓我對其真實性產(chǎn)生了懷疑,每年黃河都會淹沒村莊,而人們又世代在黃河邊地生活,一年滄海,一年桑田,這樣也可以嗎?
我十歲的時候,父親帶著我離開村莊,到離家七十里地的市里,他從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校長成為城里的老師,而且我從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成了進城的孩子,脖頸是車軸一樣的黑色。時代進步了,已經(jīng)有了長途汽車,我經(jīng)常自己坐車回村里。
回家的路徑是這樣的,吃過早飯,我先坐上2路汽車,從市區(qū)到老城半個小時,下車后步行到長途汽車站,先問司機啥時候開,司機坐在汽車陰影里打盹,說上滿人就走。我就找地方吃點午飯。
午后,人也差不多滿了,車頂上堆滿了包袱、口袋,還捆著自行車。千呼萬喚里,司機起身發(fā)動汽車,先在老城兜一圈,捎上兩個人,終于不緊不慢地向東開去。
我喜歡看司機開車,清晰地記得汽車時速最高到過40。車每個村莊都要停,有上車的也有下車的,有的村莊和氣,有的村莊很壞,幾乎每一趟乘車,都會在某個村莊上來幾個后生,挨個翻乘客的口袋。遇到稍有反抗的,就拉下長途車,用磚頭往腦袋上砸一下,一見血,乘客就喪失了反抗意識,從內(nèi)衣口袋里翻出鈔票奉上。
我穿著足球服(連個口袋也沒有,人家懶得翻我)默默地看著。流氓們下車,長途車沉默著繼續(xù)走路。我到村頭下車,村口已經(jīng)飄起了炊煙,要吃晚飯了。
后來我們有了汽車,都開車回村了,我們不在的時候,母親還是搭乘2路汽車轉(zhuǎn)長途車回村。前年在她的要求下,我給她買了一輛代步車,她開回村只需要兩個小時了,開心得不得了。去年春節(jié)前,從我在市里的家門口,一直到我們村北口,通了一條雙向六車道的省道,我特意開車回村一趟,用了20分鐘。
對了,黃河上還有浮橋,我小學(xué)六年級,老師們帶我們春游,專門騎車70里地到渠村看黃河浮橋。幾十艘船并排在一起,上面鋪著厚厚模板,竟然能過汽車。只不過汽車需要排隊,對面過來半天,這邊過去半天,過一趟黃河一天。
這情景很像我有一年去鎮(zhèn)江邊的瓜州古渡,參觀京杭大運河,當(dāng)?shù)厝私o我演示了古代的商船,是如果一輛輛通過渡口的,總之,加上排隊,一艘商船過個渡口需要兩三天。也正是這樣,才有了揚州、杭州、瓜州、臨清、濟寧、通州這些繁華城市,船夫們等著過渡口,船上的人們就上岸,攬勝觀景,青樓脂粉,詩詞歌賦。這才有了運河邊謀生的蘭陵笑笑生,有了渡口邊誕生的《金瓶梅》。
后來大海里的船越來越多,再后來蘇格蘭人瓦特搞出了蒸汽機車,歐洲人一動腦筋,中國的運河荒廢了,運河邊所有的城市商埠都逐漸衰敗,沉浸在往日繁盛里懶尋舊夢,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82篇文章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