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白竹村的傳說
金窖山的傳說在月田鎮的白竹村流傳了幾百年。元朝末年,那位為國斷頭的朝廷大官,他的女兒用黃金鑄了父頭冠陪葬,又設下十八具棺材的迷局,這故事我從小聽到大。鄰里老人說這話時,眼睛會不自覺地望向村北那片隆起的山丘,仿佛那金頭就藏在某棵老松樹下,或是某塊青石板底。小時候我姨夫陳明軍常和伙伴們往金家山上瘋跑,每遇到稍微特別的土堆,便用樹枝胡亂挖掘,幻想能撞見那金光閃閃的頭冠。當然從未找到過什么,但這并不妨礙大家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黃金頭冠是否存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成了白竹村人共同的記憶,一種無需驗證的信仰。
我的姨夫陳明軍是地道的金家山人。記得我們初次相識,是在榮家灣二致富街的診所里。那是九十年代初,姨夫在二致富街第三條街的十字路口開著一間不大的診所,白底紅字的招牌在陽光下格外醒目。1995年,經他介紹,我在相鄰的茅園巷購置了一套三居室,從此與這片土地結下不解之緣。
每逢春節,我們總要從鄧谷走路去金家山給姨夫拜年。山里的年味總是格外濃郁,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臘肉的香氣在屋子里縈繞。圍坐在火塘邊,話題總繞不開那個神秘的黃金頭傳說。姨夫說起這個故事時,眼睛會不自覺地望向窗外的山巒,仿佛那金頭就藏在某處山坳里。他的講述繪聲繪色,時而壓低聲音,時而比劃手勢,讓這個流傳了幾百年的傳說又添了幾分鮮活。
記得有一年正月,積雪初融,姨夫興致勃勃地提議:“走,我們去坳挖冬筍去!”我們扛著鋤頭,踩著濕潤的泥土往山里去。山間的霧氣還未散盡,竹葉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每挖到一個冬筍,我們都要仔細端詳,半開玩笑地說:“該不會挖著那個金頭吧?”雖然每次都只是挖到鮮嫩的冬筍,但那種期待與好奇,卻讓尋常的勞作平添了幾分探險的意味。
現在想來,黃金頭未必真實存在,卻真實地存在于每個金家山人的心里,成為一種故鄉的情結。每次回到金家山,望著那些熟悉的竹林山巒,我總會想起和姨夫一起挖冬筍的日子,想起那些關于黃金頭的閑聊。這些記憶,比黃金更珍貴。
除了金窖山的傳說,白竹坡的奇觀如今也只能從地名中尋覓蹤跡。據民間傳說,古代有當地人士在朝廷為官時,從宮中帶一根五彩之竹栽在離玉峰山一千米之處。一年后,彩竹變成了白竹,茂密山中格外壯觀,民間叫此地為白竹坡。這故事聽起來像是一個褪了色的夢。我曾翻遍縣志,試圖找到關于白竹的確切記載,卻只尋得只言片語。倒是村里的萬老爺子,還能指著自家老屋后的一塊空地,準確地說出“這里就是白竹大屋的原址”。
他的手指粗糙如樹皮,在空中劃出的軌跡卻異常清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分分合合,2016年的陳伏、馬家、文昌、茂田四村合并為白竹村,這些行政變遷在老人嘴里不過是一句“那時候啊”,而白竹的名字卻頑強地存活下來,像那早已消失的白色竹子,把根深深扎在了這片土地的記憶里。
玉峰山是白竹村的脊梁。這座湘鄂交界處的最高山脈,古稱古侖峰,又名老祖山,站在山頂確實能望見兩省十余個村莊。我十歲那年第一次隨父親登頂,記得那是個深秋的早晨,山間的霧氣還未散盡。父親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廢墟說,那里曾是古侖峰殿,文革時被毀的。他的語氣平淡,但我聽出了惋惜。現在想來,那寺廟的毀滅不僅是一處建筑的消失,更是一段集體記憶的中斷。如今山頂只剩幾塊長滿青苔的基石,一口古井,還有村民們燒的香燭痕跡。
聚賢堂的興衰是白竹村教育史的縮影。萬儔人、曹中洲、陳九如這些名字,在老一輩口中是帶著敬意的。童國綱家藏的《曹中洲小傳》,我曾有幸一觀,那泛黃的紙頁上記錄著一位游學士子與鄉村學堂的短暫緣分。從聚賢堂到白竹完小,再到立新完校的搬遷合并,每一次更名都是一次時代轉折的注腳。我岳父曾在白竹完小讀的書,他說那時候的教室是忠烈廟改的,上課時還能聞到香火味。而我讀初中時,已經是在文昌村的新校舍了。教育的場所幾經變遷,但白竹村人對讀書的重視從未改變。這種重視不是掛在嘴上的大道理,而是體現在每家每戶再窮也要讓孩子上學的堅持里。
白竹村的傳說與記憶,像一條暗河,在日常生活的地下靜靜流淌。金窖山的黃金、白竹坡的彩竹、玉峰山的古寺、聚賢堂的書聲,這些故事真真假假,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構成了白竹村人共同的精神家園。當我離開家鄉多年后,才發現這些傳說早已融入血脈。在異鄉的夜晚,我常夢見金家山上的松濤,夢見玉峰山頂的云霧,夢見早已不存在的白竹在風中搖曳。這些夢境如此清晰,以至于我時常恍惚,分不清哪些是聽來的傳說,哪些是親歷的記憶。
現在的白竹村,年輕人大多外出務工,留下老人守著老屋和田地。村口的雜貨店改成了小超市,泥濘的土路鋪上了水泥,但金家山還在那里,玉峰山依舊巍峨。偶爾回鄉,能看到幾個孩童在山坡上玩耍,就像當年的我們。他們會知道十八具棺材的傳說嗎?會相信山里有黃金頭冠嗎?我想會的。因為每個白竹村的孩子,都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這些傳說或許不會寫進正史,但會在火塘邊、在飯桌上、在夏夜的星空下,一代代口耳相傳。
白竹村的傳說,說到底是一個關于記憶與身份的故事。地名更迭、村莊合并、人口流動,許多傳統的聯結正在斷裂。但只要我們還記得金窖山的黃金、白竹坡的竹子、玉峰山的古寺,記得聚賢堂的讀書聲,白竹村就永遠不會消失。它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文化符號,一種精神認同。無論我們走得多遠,這些根植于土地的傳說,都會像無形的線,將我們與故鄉緊緊相連。
鄉愁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當你身處故鄉時,它隱匿不見;當你遠離家鄉,它便悄然浮現。白竹村的傳說,就是我們遠離家鄉的人最深的鄉愁。它們或許經不起考證,但確是我生命中最真實的組成部分。每次想起那些故事,眼前就會浮現出村口的老樟樹,山間的小路,稻田里的蛙鳴,還有父親講述傳說時認真的表情。這些記憶的碎片,拼湊出一個游子心中永恒的故鄉圖景。
傳說會老去,但不會死去。就像金窖山的黃金,雖然無人得見,卻永遠閃耀在白竹村人的想象里;就像白竹坡的竹子,雖然早已消失,卻在地名中獲得了永生。我們講述這些傳說,不僅是在追憶過去,更是在確認自己是誰,來自何處。在這個意義上,白竹村的每個傳說,都是一面鏡子,照見我們的來路與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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