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需要“大城”,基于這個思路,陸銘寫出了《大國大城》。
幾年后的姊妹篇《向心城市》里,陸銘進一步剖析了“大城”本身:人口從農村集聚到城市,從小城市集聚到大城市,從城市的外圍集聚到中心城區。而這個“心”,不只是地理位置的“中心”,更是“人心”。
活力、宜居、和諧,被陸銘歸結為向心城市的三要素,貫穿始終的則是“人”——人與人有見面的需求、交流的需求、消費的需求、創造的需求。城市間和城市內部的種種流動趨勢,都可以歸結到人,“規律的背后,是普遍的人性”。
而考量一座城市的活力和競爭力,理解眼下具體的挑戰甚至煩惱,一個至關重要的視角,也是源自“普遍的人性”的種種需求。是順應了需求,還是遏制了需求,結果大相徑庭。人口集聚、產業布局、城市更新、消費提振,莫不如是。
陸銘與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觀見工作室的對話,不時要提到“人”,而與“人”密不可分的一個字是“放”——放低過高門檻、放下條條框框、放開一些不必要的限制性措施,也就更有利于放出了一座真正有活力的大城。
【對話嘉賓】陸銘:全國政協委員,民建上海市委會副主委,上海市“十五五”規劃專家咨詢委員會專家,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特聘教授、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發展研究院院長,上觀智庫特聘顧問。
超大城市并不是“天然避孕藥”
觀見:你強調人口向大城市集聚是大勢所趨,而大城市這些年也陷入“人口焦慮”。過去大家擔心人太多帶來城市病,現在大家知道城市的活力來自人口,而老齡化、出生率的考驗都很嚴峻。
陸銘:坊間一直有一種說法,大城市是天然的避孕藥。這個結論其實是不完全對的。出生率下降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人口流動讓許多農村地區原本高生育率的群體城鎮化了,生育率下降得很厲害。但在這部分流動人口中,反而是流動到大城市的那部分人,出生率下降得沒那么快。
觀見:為什么?
陸銘:剛看到這個數據分析的結果的時候,我也很奇怪,難道不應該是大城市生活成本更高,所以不生孩子嗎?后來我們發現了原因,大城市就業機會好、收入高,更高的收入能支撐生更多的孩子,孩子長大以后也能掙更多的錢幫自己養老,對沖大城市的高生活成本。我們把它稱為“收入效應”。國家要發揮大城市的作用,讓更多的人獲得更高的收入,來緩解生育率下降的問題。
但是,如果一個大城市房租房價太貴、落戶門檻太高、子女入學特別困難,“收入效應”就要打折扣了。大家看到大城市生育率低,主要不是因為大城市大了,而是因為,在政策上降低居民生活成本的做法還做得不夠。
觀見:是否有人為的門檻因素?
陸銘:這方面珠三角做得比較好。2024年廣州人口增長了15萬多,深圳人口增長了接近20萬。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分析來分析去,因為他們在戶籍制度改革方面更加解放。
廣州已經把積分落戶的標準里關于學歷的要求取消了,不管什么學歷,只要在實際居住年限、社保繳納年限達到要求,就可以落戶。還有一點很重要的改革,取消了積分落戶的名額限制,等于實現了“真正的積分落戶”。再加上那邊的人的觀念上本來就相對更愿意生孩子,城市當然就顯得有活力了。
觀見:這幾年不少城市都在降門檻,你一直呼吁戶籍制度進一步放開甚至徹底放開,這件事是否已經水到渠成了?
陸銘:我們做智庫的,最近已經在討論戶籍制度變成常住地登記制度的障礙還有哪些。可以說,整個國家未來的趨勢肯定是要突破這個事情。在這之前,不少特大、超大城市已經開始改革積分落戶制度,廣州和深圳已經邁出先行一步了。上海是不是也應該考慮,怎么在這一輪改革中當好“排頭兵”?
去年我在一次比較重要的政策咨詢會上說,上海的人口問題,形勢已近非常緊迫了。我們的老齡化是全國最嚴重的,青年人,別人在拼命地“放”,門檻比我們低。我們的思想可以更解放一些。
上海如果降低落戶門檻,讓那些事實上已經長期在滬穩定就業和居住的人群盡快市民化,一旦市民化之后,他的就業、消費等等行為就會發生變化,對沒有來上海的人也會形成預期——到上海來,是可以便利地落戶的。同時我們進一步提升住房、教育等等配套水平,就會給產業、消費,帶來新的拉動。我相信,以上海本身的吸引力,青年勞動力會源源不斷地來,“放”到位了,不用擔心活力,甚至不用擔心老齡化。
不要把服務業與制造業對立起來
觀見:與人口直接相關的問題是產業。現在制造業對人力的需求越來越低,絕大多數就業崗位只能由服務業創造,可否認為,中心城市和城市的中心城區,服務業會占據絕對主導地位?
陸銘:這是“十五五”必須盡早注意的一個趨勢。現在上海的服務業占比超過70%,隨著經濟發展水平提高,加上城市和城市間分工,服務業非但會是城市經濟的主導,而且比重還會進一步提高,也可以說必然要進一步提高。
上海的“五個中心”,除了經濟中心之外,其他四個中心——金融、貿易、航運、科創,核心都是服務業。今天的許多創新,比如技術研發,比如商業模式創新,也都是服務業。生產要素有限的情況下,首先要保障的一定是服務業,不然就是與“五個中心”功能違背的。長遠來看,展望未來十年二十年,如果上海成為東京、紐約這樣的城市,服務業比重一定比現在更高。
觀見:但同時,超大城市對于制造業的重視程度在這幾年有明顯的提升,制造業被視作根基。很多地方也為制造業的占比劃了一條底線。據我們所知,你一直不贊成這件事?
陸銘:我認為,現階段在中心城市加強制造業發展是有道理的,但我并不認為要設定一個比值。不管是15%、25%還是35%,一旦劃定了比值,就可能意味著把制造業和服務業對立起來了。問題是,它們真是對立的嗎?不是的呀。
比如,生產性服務業和制造業,是不是相互賦能的?我調研了一個企業,做人工智能,他有終端產品,統計上算作制造業。我問他有沒有銷售、廣告?他說我就是每年辦一個人工智能大賽,為這個大賽成立了一個公司,是個服務業企業。如果我們單講提高制造業比重,那么這個人工智能大賽是不是不要搞了?
從消費講,上海要打造國際消費中心城市,大量消費是服務消費——你買貨,現在還能買什么?有什么是只有上海買得到別的地方買不到的?重頭一定是服務消費,你一做,就統計在服務業。反過來說,制造業是服務業的中間品,做服務業一定有利于制造業,比如你搞一個餐飲,是不是就得買桌椅?搞教育、醫療,是不是也要中間品?
再舉個例子,大城市有一家央企,他說能不能把他的制造業基地搬到外省去?大城市不同意。不同意的情況下,城市的制造業比重是高了,但是這家企業的競爭力,他的全行業競爭力,是不是弱化了?因為成本高了。
觀見:反過來,生產性服務業的比重高,可能恰恰意味著制造業的實力強?
陸銘:上海這樣的城市,制造業和服務業融合發展的趨勢更明顯——隨著制造業發展,配套的服務業GDP比制造業上升得更快。我們難道要為了提高制造業的占比,把服務業的占比拉下來?顯然不可能。
所以,我們不是不要發展制造業,尤其是郊區布局先進制造業,在當下是重要的。但有一條原則,制造業要通過新增生產要素保障來實現,而不是同服務業競爭來實現。前者,我絕對贊成。如果是后者,是在給定資源總量的前提下,通過擠占服務業的土地、空間來發展制造業,我就不贊成。
觀見:最近上海重新強調“都市工業”,有人解讀說是讓“工業回歸都市”。由此又想到,前幾年不少中心城區都喊出要讓“科創回歸都市”。你怎么看這樣的“回歸”?
陸銘:首先,現在的創新和過去不同。工業化時代創新發生在實驗室、研發部門,是一個封閉場景。今天這個階段,創新的特點更多體現為分布式、小規模、綜合化、無邊界。可能不同企業的員工坐在一起喝個咖啡,兩個大學教授串個門,或者一次跳槽,就產生了新的組合。
同時,科技創新是創新,商業模式創新也是創新,一個新的解決方案、一個非常具體的文創想法,都是創新。而這些創新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需要人與人之間高頻度地見面、產業鏈上下游間高密度地交流。相應的空間、規劃,也應該以方便交流為導向。
觀見:這就是中心城區的優勢了。
陸銘:中心城區存在大量以咖啡館為代表的“第三空間”,它們承載了大量的創新活動、商務活動。我在調研里碰到過許多初創企業,不是像大家想象中在特別遠的寫字樓里辦公,而是寧愿支付很貴的租金也要在市中心的老破小里租一個地方。很多創始人說,租辦公室的時候先看周圍的咖啡館和飯店,因為這些企業的會客室、會議室等,實際上就放在這些“第三空間”里,既省了租金,也方便大家交流。
理解這個邏輯,我們就可以回答,什么叫科創回歸都市?不只是在市中心搞創業園,而是要看到很多數量大、體積小、初創期的小企業,他隨機地分布在這里,借助城市中心便利的交流場景。核心的一條,人與人需要相互見面。
順便再說一句,各地之前都喜歡制造業,還有一個原因,制造業能創造更多稅收。但中央現在已經提出,稅收要按照經濟活動的實際發生地統計,稅收體系要逐漸從生產稅轉向消費稅。這樣一來,制造業的增值稅在稅收中的比重將下降,消費的比重則將上升。對大城市來說,大量的稅收會來自“人”,來自你有多少居民、有多少客流。
優化場景的關鍵,是減少限制性措施
觀見:談到消費,這是現在經濟發展的第一要務,可能也正是因此,大家對“人流量”的重要性有了空前的認識。現在各地都在出臺消費刺激舉措,從“人”的角度,你怎么評價?
陸銘:消費跟人口的規模、密度、流量相關,拿上海來說,人口規模暫時還是負增長,流量在逐步恢復,密度也在恢復。現階段一方面要盡快扭轉人口負增長的趨勢,一方面要在流量和密度上再多做一點文章。
比如,上海流量的相當一部分來源,是國際游客和國際差旅人士,對這批人的配套服務做得還不夠。落地第一站,機場的休憩空間、購物空間,就嚴重不足。外國的機場是可以睡覺的,我們的機場,之前連椅子都嚴重不足,更不要說躺下來了。當然最近浦東機場宣布要推出旅客過夜休息區,這是個好的變化。購物,僅限于一些吃的、一些免稅品,還有大量的空間沒有好好利用起來,價格也沒什么優勢。
從機場進入城市以后,整個上海的外語服務能力,比起國內其他地方是好的,但對標紐倫巴東這些城市,差得不止一大截,很多標識都是錯的。我給有關部門出過一個“餿主意”——拿20萬元人民幣出來,設立一個獎金,讓在滬的外國留學生和英語專業的學生幫上海的外語標識“挑刺”,保證能改得好好的。
觀見:主要是環境問題。
陸銘:有硬環境,也有軟環境。現在我們逐漸進入服務消費階段,服務消費和商品消費有很大的不同,(消費者)第一要有錢,第二要有時間。我們現在要么特別忙,要么主動加班,這樣的氛圍怎么讓消費起來?所以我說,上海這樣的城市要帶頭加強勞動保護,要么加班發錢,要么不要加班,不能又加班又不發錢。還要落實好帶薪休假制度,不要讓大家只能集中在“五一”“十一”這樣的時候出門。
還有一條,釋放服務消費的潛力,要優化消費場景。
觀見:這方面各地都有不少努力,外擺位、夜市、限時步行街等等屢見不鮮。但也有些地方,人為“造景”的痕跡似乎有些重,效果也不一。你怎么看?
陸銘:優化消費場景,最重要的不是做加法,而是減少限制性措施。
我有一個觀點,一直被人罵,但我還是要堅持說——我們對“沒錢”的問題講得多,但對“有錢沒處花”的問題講得少了。就算是收入不高的普通市民,他也有消費的潛力,有時候在公園里逛完想吃個飯,但可能還找不到對應的消費場景。追問一下為什么?還有這樣那樣的限制。
所以,“放開”是更重要的。比如一江一河貫通以后,除了用來跑步、遛狗,能不能搞一些咖啡店、餐飲店?比如現在談演唱會經濟,演唱會后正是第二波消費起來的時候,那么我們是不是不要硬性要求,演唱會結束后半小時就要把人疏散干凈?再比如,上海的地鐵末班車能不能再延長一些,公共衛生間能不能再晚點關門?
我還是那句話,有的時候不是沒有人、沒有消費需求。思想再解放一點,管理上多放一點,需求就出來了。
原標題:《觀見對話 | 陸銘(下):多“放”一點,上海的活力不用擔心》
題圖來源:蔣迪雯 攝 編輯郵箱:shzhengqing@126.com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 觀見工作室出品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朱珉迕 胡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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