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朗豁事物存在與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
——《孟子》“山徑之蹊”章的斷句、訓詁與義理
文/楊海文
摘要:對《孟子》“山徑之蹊”章進行斷句、訓詁、義理的綜合性專章研究,可知斷句旨在提出問題,訓詁旨在分析問題,義理旨在解決問題。從不同的斷句看,“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是合理的新式標點。從繁復的訓詁看,“間介然”的“間”與“為間不用”的“間”表示時間,符合章內自洽原則。從真切的義理看,“走路”雙重朗豁了事物存在的時間維度,“為善”雙重朗豁了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唯有以義理為統帥,方能超越訓詁的紛爭、抵達訓詁的本質,認定楊伯峻《孟子譯注》的新式標點屬于合理的斷句,促使“走路”與“為善”的時間維度得以雙重朗豁。
關鍵詞:“山徑之蹊”章;斷句;訓詁;義理;事物存在;倫理實踐;時間維度
現代人用新式標點符號給古文獻斷句,是為了讓讀者閱讀原文更少障礙、理解原文更為準確。外行常以雕蟲小技看斷句,唯有內行甘苦自知。魯迅(1881—1936)寫于1934年10月2日的雜文《點句的難》曾說:“一出手,可就有些糟了,有幾句點不斷,還有可原,但竟連極平常的句子也點了破句。”“標點古文,真是一種試金石,只消幾點幾圈,就把真顏色顯出來了。”[①]經驗告訴我們:有的古文獻很難斷句,需要經由繁復的訓詁,并走出訓詁的叢林,方能標點得恰到好處;否則,文句背后的義理有可能被遮蔽、甚至被誤解。斷句、訓詁及其與義理密不可分的關系,大而言之,正如戴震(1723—1777)的《與是仲明論學書(癸酉)》所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②]《孟子》同樣不乏斷句的公案。譬如《盡心下》的“山徑之蹊”章(以下簡稱《孟子》14·21[③]),流傳廣泛的斷句“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經得起訓詁的考量嗎?如果讓新的斷句“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出場,其義理是否更加通暢呢?當代孟學史對《孟子》14·21的專章研究尚屬闕如[④],本文借此機會予以全面探討。
一、三種不同斷句:兼論孔廣森對趙岐的誤讀
如何給《孟子》14·21的“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斷句?依據涉案的中華書局標點本,存在三種斷句。第一種斷句是“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見諸朱熹(1130—1200)的《孟子集注》卷14《盡心章句下》,并云“介,音戛。〇徑,小路也。蹊,人行處也。介然,倏然之頃也。用,由也。路,大路也。為間,少頃也”[⑤];又見諸焦循(1763—1820)的《孟子正義》卷28《盡心下·二十一章》錄趙岐(?—201)注,并云“山徑,山之領。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則蹊成為路。為間,有間也”[⑥]。第二種斷句是“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見諸楊伯峻(1909—1992)的《孟子譯注》14·21,并云:“間介然——《荀子·修身篇》云:‘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此‘間介然’當與荀子之‘介然’同義,都是意志專一而不旁騖之貌。趙岐《注》似以‘介然’屬上讀,今不從。”[⑦]第三種斷句是“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見諸孔廣森(1752—1786)的《經學卮言》卷5《孟子》“介然”條,并云:“趙注以‘介然’屬上句,朱注以‘介然’屬下句。愚讀《長笛賦》曰‘間介無蹊’,似古讀有以‘介’字絕句者。‘間介’蓋隔絕之意。徑,路也。蹊,足跡也。言雖有足跡隔絕之處,然人茍由之,皆可以成路云爾。”[⑧]
假如孔廣森說的“趙注以‘介然’屬上句”屬實,“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就依次有過四種斷句,亦即“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趙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朱熹)、“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孔廣森)、“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楊伯峻)。但是,孔廣森(包括楊伯峻)說的“似”字,表明“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未必就是趙岐的斷句。仔細考察,孔廣森確實誤讀了趙注(后文有所論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斷句是不存在的。孔廣森的斷句有其學術價值,亦可聊備一說。
在近世學術史上,俞樾(1821—1906)、劉師培(1884—1919)認可“山徑之蹊間介,用之而成路”的斷句,楊樹達(1885—1956)認可“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斷句。先看以“間介”上屬者。俞樾的《諸子平議》卷25《春秋繁露一》“然而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條指出:“《襄三十一年·左傳》‘介于大國’,杜《注》曰:‘介,猶間也。’故古語以‘間介’連文。《孟子·盡心篇》:‘山徑之蹊間介。’《文選·長笛賦》‘間介無蹊’,即用《孟子》文是也。”[⑨]劉師培的《古書疑義舉例補》五“雙聲之字后人誤讀之例”條指出:“《孟子·盡心篇》云:‘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趙注》以‘介然’為句。孫奭《音義》云:‘間,張如字。’案:‘間介’亦雙聲字,‘然’字當屬下讀。‘間介’者,即‘捍格’之轉音,亦即‘格奸’之倒文也。‘間介’二字,形容山徑障塞之形,故下文云:‘然用之而成路。’漢馬融《長笛賦》云:‘間介無蹊。’李善《注》引《孟子》此文解之。此蓋漢儒相傳之舊讀。自趙氏不達古訓,妄以‘介然’為句,非也。朱子又以‘介然’屬下句,而‘間介’之古訓益泯。惟明于‘間介’之義,與‘捍格’同,則‘格奸’之義,同于‘捍格’,益可知矣。古籍雙聲之字并用,均系表象之詞。后儒不知而誤解之,其失古人之意者多矣。”[⑩]再看以“間介然”上屬者。楊樹達的《古書句讀釋例》甲《誤讀的類型》三《當屬上讀而誤屬下》“例六十”條指出:“《趙注》云:‘山徑,山之嶺。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則蹊成為路。’是以‘介然’屬上為句。朱子《集注》云:‘介然,倏然之頃也。’以‘間’字絕句,‘介然’連下讀。樹達按介然訓倏然,古無此訓。據文義,趙讀是。《四書辨疑》云經文當以‘山徑之蹊間介然’為句,是也。又按《漢書·卷六十杜欽傳》云‘心不介然有間’,用《孟子》文,亦以‘介然’屬上讀。”[11]
與俞樾相對簡略的論述相比,劉師培、楊樹達的論述較為完整,有三點需要說明。其一,劉師培說“自趙氏不達古訓,妄以‘介然’為句,非也”,楊樹達說“據文義,趙讀是”,兩人對于所謂趙岐斷句的態度截然不同。其二,劉師培說“朱子又以‘介然’屬下句,而‘間介’之古訓益泯”,楊樹達說“介然訓倏然,古無此訓”,兩人對于所謂朱熹斷句的態度完全一致。其三,劉師培認可的斷句實質是孔廣森的斷句,楊樹達認可的斷句實質是所謂趙岐的斷句,兩人對于《孟子》14·21斷句的態度涇渭分明。盡管這兩種斷句倍受近世三位訓詁學大家的關注,但均未進入現有的《孟子》標點本系統,同樣令人深思。
目前各出版社的《孟子》標點本,大多使用第一種斷句,較少使用第二種斷句,未見使用第三種斷句[12]。被使用的兩種斷句,前者以《孟子集注》《孟子正義》為代表,后者以《孟子譯注》為代表,哪一種比較合理呢?這需要對“蹊”“徑”“路”與“間”“間介”“介然”“間介然”兩組語詞略作訓詁。
二、兩組語詞之訓詁:以楊伯峻的“間介然”為中心
第一組語詞相對簡單。“蹊”“徑”“路”各自有何含義?相互有何區別?基于語用學,大致可作以下判定:以虛實言,蹊虛而徑實;以大小言,徑小而路大;以先后言,有蹊而后有徑,有徑而后有路。從訓詁看,其一,何謂“蹊”?前引朱熹注:“蹊,人行處也。”《說文解字注》二篇下《彳部·徯》:“蹊,徯或從足。(《左傳》:‘牽牛以蹊人之田。’《孟子》:‘山徑之蹊。’《月令》:‘塞徯徑。’凡始行之以待后行之徑曰蹊,引伸之義也。)”[13]朱熹所謂“人行處”是對段玉裁(1735—1815)所謂“凡始行之以待后行之徑曰蹊”更落地的說明。段氏所引《孟子》“山徑之蹊”,亦有特殊意義(后文有所論述)。其二,何謂“徑”?前引趙岐注:“山徑,山之領。”前引朱熹注:“徑,小路也。”朱注勝于趙注,蓋因《說文解字》卷2下《彳部·徑》嘗言:“徑,步道也。從彳,巠聲。(徐鍇曰:‘道不容車,故曰步道。’居正切。)”[14]其三,何謂“路”?前引朱熹注:“路,大路也。”在“蹊”“徑”“路”同時出現的語境中,“路”唯有此解、別無他說。以上訓詁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孟子》14·21“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暫不標點)的意義及其斷句。
第二組語詞較為復雜。要為《孟子》14·21的“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合理地斷句,關鍵是要考察“間”“間介”“介然”“間介然”這組語詞各自運用的情形。從文獻學看,“介然”用得最多,其次是“間介”,而用得最少的是“間介然”,它還涉及“間”的用法問題。
首先看“介然”。例一,《老子》第53章:“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15]王弼(226—249)未對“介然”作注,《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卷3《益證》訓詁為:“介,大也。”[16]例二,《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楊倞(生卒年不詳)注:“介然,堅固貌。《易》曰:‘介如石焉。’自好,自樂其善也。”[17]例三,《列子·仲尼》:“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18]楊伯峻是《列子集釋》的作者,但未對“介然”作注。盡管“介然”在《老子》《荀子》《列子》中均僅一見,但它常見于各種古文獻,屬于多義詞,有“大”“堅固貌”等義。
其次看“間介”。馬融(79—166)的《長笛賦(并序)》云:“是以間介無蹊,人跡罕到。”李善(630—689)注:“《孟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趙岐曰:介然人用之不止,則蹊成為路。杜預注《左氏傳》曰:介,猶間也,間、介一也。蹊,徑也。言山間隔絕,無有蹊徑也。《漢書》曰:舟車所不至,人跡所不及。”[19]前引孔廣森的《經學卮言》,就是依據《長笛賦》做出“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斷句。細讀李善注,再次坐實“趙注以‘介然’屬上句”是孔廣森的誤判。
最后看“間介然”以及與之相關的“間”。“間介然”是楊伯峻《孟子譯注》與眾不同的斷句,楊逢彬的《孟子新注新譯》14·21通過考證指出:“要之,我們因未見‘間’用于句首表示‘不時’用作狀語的用例,亦未見其他‘間介然’文例,故‘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的讀法,所不敢從。”“先秦語法,雙音節后常接‘之間’,如天地之間、君臣之間、父子之間、陳蔡之間、兩階之間、兩楹之間等等;單音節后接‘間’,如人間、民間、草間、葦間、鼻間、乳間等等(參見13.25《考證》二)。因此,‘山徑之蹊間’,應當是文從字順的。”[20]以上質疑是否成立呢?這里以“間”為突破口,提出兩點看法。
第一點,“間”用于句首、意即時間、充當狀語的用例,真的不存在嗎?茲舉一例,《漢書》卷100上《敘傳上》云:“帝間顏色瘦黑,班侍中本大將軍所舉,宜寵異之,益求其比,以輔圣德。”顏師古(581—645)注:“間讀比日也。”[21]“間”指近來,表示時間之義。如果給《孟子》的“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加上主語,變成“(人)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可知它與《漢書》的“帝間顏色瘦黑”屬于同一句式。如果《漢書》此例省略主語“帝”,那么,“間顏色瘦黑”與“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的同構特征更是一目了然。“介然”是習以為常的固定搭配,所以“間”與“介然”組成“間介然”,借以表示某段時間專注于某事,并符合語匯構成的原則與方式。
第二點,“間介然”的組詞尚有另一目的,即與下文說的“為間不用”互為照應。前引趙岐注:“為間,有間也。”前引朱熹注:“為間,少頃也。”兩者均認為“間”是時間,但從具體理解看,趙注勝于朱注。一方面,“有間”是指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既可以是連續的、也可以是斷裂的;另一方面,“少頃”是指片刻,這個片刻只能是連續的、不能是斷裂的。路總是人們堅持不懈地走出來的——這是認可時間的連續性,但沒有人無時無刻走在某條路上——這是認可時間的斷裂性。從訓詁角度看,趙注兼顧了生活常識、哲學義理,朱注雖重視哲學義理、但輕視生活常識。至于趙岐、朱熹為何未對“間介然”的“間”作注,蓋因他們覺得其意不言自明,它的含義通過“為間”以及整章的注文就可顯示出來。
以上兩點表明:“間介然”與“為間”的“間”均指一段時間,“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斷句旨在照應下文緊接的“為間不用”,以“間”下屬“介然用之而成路”有利于通盤理解全章的語法與義理。據此,楊伯峻《孟子譯注》的“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是合理的斷句[22],而且并非空穴來風。一方面,前引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早已引作“山徑之蹊”,而不是“山徑之蹊間”。這是支持楊伯峻斷句的顯性證據。另一方面,細繹趙注、朱注,其實全無“蹊間”之意。如果不以“間”上屬而成“蹊間”,趙岐的《孟子章句》、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就別無此詞。經檢索,“蹊間”一詞不見于卷帙浩繁的《二程集》與《朱子語類》,足見程朱理學不將它作為語匯看待。這是支持楊伯峻斷句的隱性證據。隱性證據的支持力量遠遠大于顯性證據,惜乎人們習焉而不察。
古往今來的前賢以及絕大多數現有的《孟子》標點本以“間”上屬,認為“山徑之蹊間”的“間”表示空間。這一斷句雖然不可視作前引魯迅說的“破句”,甚至不會由此顛覆原文的旨意,但平心而論,因其與下文表示時間的“為間不用”之“間”相抵牾,所以明顯有違于章內自洽原則,并將對《孟子》14·21雙重朗豁事物存在與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有所遮蔽。何謂“有違于”?先舉一個對比性的例子。《孟子》8·33說:“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或曰:“蹊間”與“墦間”同構。答曰:“墦間”的上下文無“間”字,無關章內自洽原則;“蹊間”的上下文有“間”字,關乎章內自洽原則。所以,兩者不可同日而語。若非《孟子》14·21這類語境,“蹊”“間”組詞為“蹊間”,自無異議。至于“有所遮蔽”,下面聯系整章的翻譯給予說明。
行文至此,我們認為《孟子》14·21合理的斷句是:“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譯文可作:“孟子對高子說:‘山上小路的人行處,一段時間一直行走它就會成為大路;有一段時間不行走,茅草就堵塞它了。如今茅草堵塞了你的心靈。’”其中,“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采用楊伯峻的斷句,“人行處”采用朱注對“蹊”的解釋,“有一段時間”采用趙注對“為間”的解釋,全章的譯文借鑒各家而又斷以己意。
從存在的時間維度優先于存在的空間維度出發,這里將“間介然”與“為間”的“間”都譯作“一段時間”,既是為了遵循章內自洽原則,更是為了對事物存在與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進行雙重朗豁。以“走路”為例,所謂雙重朗豁事物存在的時間維度是說:只有在一段時間內經常走,路才會慢慢形成,此乃第一重朗豁;如果有一段時間不走,路就會慢慢荒蕪,此乃第二重朗豁。以“為善”為例,所謂雙重朗豁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是說:只有持之以恒,理想人格才會擴而充之,此乃第一重朗豁;如果朝三暮四,理想人格就會半途而廢,此乃第二重朗豁。《孟子》14·21以走路比喻為善,所以,雙重朗豁事物存在的時間維度,目的又在于雙重朗豁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
劉殿爵(1921—2010)的中英對譯本《孟子》沿襲了中文“山徑之蹊間”的斷句,但全章的英譯為:“Mencius said toKau Tzu,‘A trail through the mountains, if used, becomesa path in a short time, but, if unused, becomesblocked by grass in an equally short time. Now yourheart is blocked by grass.’ ”[23]“ina short time”是指在很短的時間內,“in an equally short time”是指在同樣很短的時間內;前者是對“間介然”的“間”的英譯,后者是對“為間”的“間”的英譯。這個例子表明:首先,只要是翻譯《孟子》14·21,無論是白話文翻譯還是英語翻譯,兩個“間”字的譯文就不能違背章內自洽原則,進而就會雙重朗豁從事物存在到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其次,即使譯者沿襲“山徑之蹊間”的斷句,但譯文仍需以“山徑之蹊”為斷句,否則就會讓譯文的義理有所遮蔽,甚至變得難以理喻。
三、為善不可倦:附論孟子如何被魯迅復活
走路顯示時間的連續,不走路顯示時間的斷裂;為善昭示時間的連續,不為善昭示時間的斷裂。《孟子》14·21對于前者著墨多,需要人們進行文字訓詁;對于后者著墨少,需要人們進行義理闡釋。但是,趙岐、朱熹對于此章的訓詁與義理,各自著墨的分量有較大的差異。先看趙岐。《孟子正義》卷28《盡心下·二十一章》錄趙岐注云:“高子,齊人也。嘗學于孟子,鄉道而未明,去而學于他術。孟子謂之曰:山徑,山之領。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則蹊成為路。為間,有間也。謂廢而不用,則茅草生而塞之,不復為路。以喻高子學于仁義之道,當遂行之,而反中止,比若山路,故曰茅塞子之心也。”“《章指》言:圣人之道,學而時習。仁義在身,常常被服。舍而不修,猶茅是塞。明為善之不可倦也。”[24]再看朱熹。《孟子集注》卷14《盡心章句下》注云:“介,音戛。〇徑,小路也。蹊,人行處也。介然,倏然之頃也。用,由也。路,大路也。為間,少頃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義之心,不可少有間斷也。”[25]更有甚者,《朱子語類》卷61《孟子十一·盡心下》對于此章不置一詞[26]。
兩相比較,朱熹側重訓詁,僅以“理義之心,不可少有間斷也”明其義理;趙岐則是訓詁、義理兼顧,既刻畫了高子的心路歷程,又提煉了此章的思想要旨,《章指》所謂“為善之不可倦”是明其義理的點睛之筆。唐文治(1865—1954)的《孟子大義》,全文引用了“高子,齊人也……故曰茅塞子之心也”的趙注[27]。漢儒、漢學未嘗不重義理,并以自身的方式敞開義理,于此可見一斑。毋庸置疑,無論趙注的“為善之不可倦”還是朱注的“理義之心,不可少有間斷也”,均是建基于雙重朗豁“走路”的時間維度,并落實為雙重朗豁“為善”的時間維度。《論語》4·5“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禮記·禮器》“禮,時為大”[28]以及《孟子》11·9“專心致志”而非“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儒家文化基本精神,同樣在這一孟學解釋史中得到鮮明體現。
走路作為事物存在樣式,它立足于道路空間,但更側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9·17)的時間維度;為善作為倫理實踐方式,它依托于社會空間,但更強調“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孟子》3·6)的時間維度。《孟子》14·21的主題是為善,旨在雙重朗豁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但其論證策略是以具體言抽象、以走路喻為善,在道路、社會作為人們生存與生活的固定空間背景之下,力圖從雙重朗豁“走路”的時間維度過渡到雙重朗豁“為善”的時間維度。張岱(1597—1685?)的《四書遇·孟子·盡心下·山徑章》就說:“總見心學不可少有間斷。孟子拔茅,與孟母斷機,是一般教法。”[29]所以,與訓詁相比,義理是《孟子》14·21在孟學史上被人們討論得最多的方面。
譬如,張栻(1133—1180)的《孟子說》卷7《盡心下》指出:“此章言學者初聞善道,其心不無欣慕而開明,猶山徑之有蹊間介然也;由是而體認擴充,朝夕于斯,則德進而業廣矣,猶用之而成路也。茍惟若有若無,而不用其力,則內為氣習所蔽,外為物欲所誘。向之開明者,幾何不至復窒塞邪?是不用而茅塞之,故曰‘今茅塞子之心矣’。然山徑之蹊間,在夫用與不用;士之于學,亦系思與不思而己。思則通,不思則窒矣。”[30]唐文治的《孟子大義》卷14《盡心下·第二十一章》指出:“上章戒人心之昏蒙,此章艾人心之荊棘。所以訓高子者至矣。山徑之蹊間,至窄境也。介然用之,良知偶露之頃也。成路,居然可由之徑也。為間,不用,則茅塞之。本無存養之功,故不移時而莠念蔓滋也。茅塞子之心,今日學者大都如斯也。然則當奈何?曰:斬其茅,養其苗,隨地隨時,省察深思,以葆我良知。”[31]前者從道心到學思,后者從人心到良知,既下學上達,又通體達用,是對孟子實踐倫理學及其道德修養工夫論的合理詮釋。《孟子大義》常引《孟子說》。唐文治這里未引張栻,但兩者的文字表述相得益彰、義理詮釋一脈相承。
魯迅有兩段話,足以展現《孟子》14·21在文化傳承與創新過程中具有鮮活的生命力。第一段是1912年2月發表的《辛亥游錄》其一寫道:“遂同循山腰橫徑以降,凡山之縱徑,升易而降難,則其腰必生橫徑,人不期而用之,介然成路,不荒穢焉。”[32]第二段是1921年1月寫作的《故鄉》指出:“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33]
前一段話與孟子有著明顯的關聯:它既有《老子》第53章“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34]的影子,更是對《孟子》14·21“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的改寫。后一段話與孟子有著隱秘的關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說的意思何嘗不是“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辛亥游錄》鮮為人知,《故鄉》膾炙人口,又因這兩段話沒有提及孟子,以致很少有人對此進行孟學史的解讀。一旦喚醒孟學史的精神世界,人們讀《辛亥游錄》,就會覺得它與孟子的關聯可謂“似曾相識燕歸來”;讀《故鄉》,就會覺得它與孟子的關聯可謂“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是而立之年的明顯關聯,后是不惑之年的隱秘關聯,表明魯迅對于孟子,不再樂于紙上的文字模仿,而是直指地上的人生思考,已從改頭換面的傳承步入脫胎換骨的創新。文字的《孟子》漸行漸遠,孟子的精神春風化雨,這是魯迅更切己、更真實地復活著孟子。從《故鄉》看,“希望”是理想自信,“路”是道路自信;路導引希望,道路自信實現理想自信。山徑會被茅草堵塞,人心會被邪欲堵塞。道阻且長,行則將至。人們走的每一步都不是白走,都是算數的。走之時間決定了路之空間的存在樣式,路之空間凝聚了走之時間的業績規模。孟子被魯迅復活之后的真諦即是:希望在路上,理想自信根源于道路自信。魯迅以反傳統著稱于世,但這種復活孟子的方式,因為生命之樹常青,又因無人能夠逃離傳統的掌心,所以在孟學史上具有普遍性價值。
綜上所述,斷句旨在提出問題,訓詁旨在分析問題,義理旨在解決問題;斷句能否文從字順,既得益于訓詁的字斟句酌,更取決于義理的言近旨遠。從《孟子》14·21既有的解釋史看,訓詁僅與斷句相關,卻與義理脫節;受此影響,“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有著多種斷句,其義理或多或少地有所遮蔽。作為對《孟子》14·21首次從斷句、訓詁、義理等三方面進行的綜合性專章研究,本文試圖達成的結論是:從不同的斷句看,“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是合理的新式標點;從繁復的訓詁看,“間介然”的“間”與“為間不用”的“間”表示時間,符合章內自洽原則;從真切的義理看,“走路”雙重朗豁了事物存在的時間維度,“為善”雙重朗豁了倫理實踐的時間維度。這些結論同時表明:人們唯有以義理為統帥,方能超越訓詁的紛爭、抵達訓詁的本質,認定楊伯峻《孟子譯注》的新式標點屬于合理的斷句,促使“走路”與“為善”的時間維度得以雙重朗豁。由此亦見,小題大做的《孟子》專章研究,不僅是當代孟學史綜合性研究的有機構成,而且是孟子思想現代性弘揚的有效途徑。
注釋:
[①]魯迅:《花邊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23、124頁。
[②]《戴震集》上編《文集》卷9,[清]戴震撰、湯志鈞校點:《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83頁。
[③]此種序號注釋,以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第3版)、《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2版)為據,下同。
[④]前期有關《孟子》14·21的專題研究極少,僅能檢索到幾篇短文(參見毛毓松:《〈孟子〉文中的一個句讀問題》,《齊魯學刊》1985年第2期,第52頁;張靜:《“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諸家句讀評析》,《古籍研究》2001年第3期,第7—8頁),但均非完整的專章研究。
[⑤]參見[南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8頁。
[⑥]參見[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下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82頁;按,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⑦]參見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第307頁;按,該書由中華書局1960年初版。
[⑧]參見[清]孔廣森撰、張詒三點校:《經學卮言(外三種)》,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08—109頁。
[⑨][清]俞樾撰著、趙一生主編:《俞樾全集》第4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47頁。
[⑩][清]俞樾等著:《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67—168頁;按,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11]楊樹達:《古書句讀釋例》,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5—26頁;按,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12]《辭海·足(?)部》解釋“蹊”字的義項之一“足跡”,舉例說道:“《孟子·盡心下》:‘山徑之蹊間介。’孔廣森《經學卮言》:‘間介,蓋隔絕之意。徑,路也。蹊,足跡也。’”(《辭海(修訂稿)·語詞分冊》下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148頁右欄)這可視作孔廣森斷句的影響。
[13] [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76頁下欄。
[14]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附檢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3頁上欄。
[15] [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41頁。
[16]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03頁。
[17] [清]王先謙著,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上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1頁。
[18]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9頁。
[19]《文選》卷18《賦壬 音樂下》,[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10頁。
[20]楊逢彬:《孟子新注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00頁。
[21] [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12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02頁。
[22]檢索《孟子詞典·十畫》可見:“徑(1次) 小路:山徑之蹊間介然(14·21)。”(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第387頁;按,“徑”的繁體“徑”為十畫)一般而言,《孟子詞典》是專業人士所為,而非楊伯峻親撰。《孟子詞典》誤舉的示例,并不影響《孟子譯注》的斷句。何以如此斷句?背后有何思想含義?楊伯峻缺乏足夠有說服力的論述,亦是毋庸置疑的。
[23] Translated by D. C. Lau,Mencius,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03,p.318,p. 319.
[24] [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下冊,第982、983頁;按,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25] [南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68頁。
[26]參見[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60頁。
[27]參見《孟子大義》卷14《盡心下·第二十一章》,徐煒君整理:《唐文治四書大義·孟子大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27頁。
[28]參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31頁中欄。
[29][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65頁;按,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30] [南宋]張栻著,楊世文、王蓉貴校點:《張栻全集》中冊,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504—505頁;按,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31]徐煒君整理:《唐文治四書大義·孟子大義》,第527頁。
[32]《魯迅全集》第8卷《集外集拾遺補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頁。
[33]魯迅:《吶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74—75頁。
[34]參見[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校釋》,第141頁。
作者:楊海文,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專家
原載:《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