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本是入世的,但后世所稱的“漢學”“宋學”卻以“終日不出于軒序”(歐陽修《答吳充秀才書》)也即“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近人韓儒林)的“出世”為特色,今天則稱為“純學術”或“為學術而學術”。西哲康德的先驗美學中有超功利的“純粹美”與功利的“依存美”之分,這“依存美”,我認為正可對應入世的儒學。
出世的儒學和超功利的藝術當然是高端的社會需要,但入世的儒學和功利的藝術更是大眾的社會所需。
從孔子、孟子到韓愈、歐陽修至清代的浙東學派,經世致用始終是儒學的根本目標。儒學經典的學習、傳播,是為了實現“天下歸仁”的理想,其具體的學習方法便是《論語》所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然后“知之則習之”“不知則不作”——意為看懂了便運用到自己的生活、工作實踐中去,看不懂的地方便暫時讓它去,不要鉆牛角尖。其具體的運用方法是《中庸》的“道不遠人”,從身邊的小事做起;《孟子》則說“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意為從身邊容易的事做起,積累起來,遠大而艱難的事業也就可以實現了。孟子又說:“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像孔子這樣偉大的人物,當他做倉庫保管員時,便努力做好出入的賬目。當他做畜牧飼養員時,便努力把牛羊養得茁壯——無論地位卑微還是顯赫,每一個人都做好了自己的本職工作,便都是對實現“天下歸仁”理想的貢獻。
正是因為基于這樣的學習方法和運用方法,所以,對每一個人都是“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從而,也就是“人皆可以為堯舜”了。
所謂“六經皆史”,所謂“士,事也”,“史”即“事”。所以儒家的經典文獻也好,儒家的各色人等也好,都在于社會建設的具體工作。離開了為社會做事,儒學便失去了入世的意義,迄至宋代,經世致用的儒士主要的精力在于為社會做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對“純學術”的儒生雖有所反駁,但用力不大。而清代的浙東學派包括顏李學派、常州學派,他們的經世致用,主要的精力卻不再是為社會做事,而是在倡導經世致用,反駁“為學術而學術”的“漢學”和“宋學”——茲不贅,容后述。
“漢學”和“宋學”的名詞都是清人所起的。
“漢學”指始于漢代的儒家學派,主要指“經古文學派”,以鄭玄、馬融、劉歆、賈逵等為代表,其特點是埋首于書齋之中,扎扎實實地訓詁、考據、整理、輯佚儒家的經典。原來,經過秦火的焚劫,進入漢代,儒家的典籍所剩無幾,雖陸續有所發現,但亟須加以梳理傳疏,否則便難以使人明白其義。但由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家的解釋頗有曲解其義的,愈加令人“不明覺厲”。
歷魏晉、隋唐而宋元明,至乾嘉學派,這一學派達于集大成的登峰造極,體系的龐大,實開今天的學術研究之先聲。相比于經世致用的儒學“知之則習之,不知則不作”的學習方法和做事原則,一是“知之則疑之,不知求知之”,二是儒學的“道”在經典的文字之中,不在為社會做事的實踐之中。
什么叫“知之則疑之,不知求知之”?儒學經典中的某一句話,大家都這么認為的——應該不會這么簡單吧,一定另有高深含義吧?于是窮盡精力去懷疑它、推翻它,提出自己獨到的理解;大家都不明其義的,我更要鉆牛角尖,努力地去詮釋它,把它玄奧的精義研究出來——最終所形成的“研究成果”,他們自以為是得“道”了。當時后世的“學術界”也公認為是得“道”的典范,自然也就不必、事實上也沒有時間精力再去為社會做事了。不僅如此,更以這樣的“純學術”比之經世致用的“功利學術”足以代表儒學之“道”。
然而,歐陽修卻認為經世致用的儒學之于道,可以“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漢學”之于道,用功于經典的言語文字,“愈勤愈力而愈不至”“余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而不知偽說(諸儒措其異說于其間)之偽《經》也”。蘇洵則表示:“(圣人之說)汩而不明者,諸儒以附會之說亂之也,去之,則圣人之旨見矣。”蘇軾更認為不過是“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
其實,宋人對“漢學”的批評,早在南北朝顏之推的《顏氏家訓》中便有反復提醒,如“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又“圣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間焉”。同樣是主張“學而時習”而質疑過度研究的意思。
至清代的乾嘉學派,“漢學”成為“儒學第一流的學問”,尤以開山閻百詩為典型,其子閻詠記其治學的方法說:“府君讀書,每于無字句處精思獨得,而辯才鋒穎,證據出入無方,當之者輒失據。常曰:‘讀書不尋源頭,雖得之,殊可危!’手一書至檢數十書相證,侍側者頭目為眩,而府君精神涌溢,眼爛如電,一義未析,反復窮思,饑不食,渴不飲,寒不衣,熱不扇,必得其解而后止。”他自己則說:“古人之事,應無不可考者,縱無正文,亦隱在書縫中,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窮四十年精力專注于治學研經,成《古文尚書疏證》考定古文為偽,被公認為經學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此后如戴震、惠棟、章太炎等,無不以板凳十年的不涉世事、窮研極討為儒學的正宗大道。如焦循治《周易》,閉關四十年,連親友間的慶賀、哀悼也一概視作“俗事”而摒絕,其專心致志于治學的精神可見一斑!
至于他們所取得的學術成果,第一個特點是龐大、高端、精深,第二個特點則是艱澀、難懂、無用。這里舉一個例子。章太炎早年宗浙東學派,投身革命,后來鉆進象牙塔,致力于經學和小學,世人所推崇的是他后期的學術,魯迅先生則極推其前半生的革命生涯,對他的“純學術”則表示“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其實何止“那時的青年”,就是今天專門研究章太炎學術的專家們恐怕大多也是如此。而令人震撼于章太炎學問之高大精深的,甚至不在于他皇皇的著述,而在于他分別以四個“乂”、四個“又”、四個“工”、四個“口”為四個女兒取名,差一點使她們嫁不出去。
如果說“漢學”的深奧使人看不懂,那么,同為“純學術”的“宋學”則使人做不到。
“宋學”有周敦頤、張載、程頤、程顥、朱熹、陸九淵等代表,對儒學的主張在天理性命。天理之說,近于今天所講的客觀規律,專稱“理學”,以程、朱為代表,即所謂“程朱理學”;性命之說,近于今天所講的主觀能動,專稱“心學”,以陸九淵為代表,合明代的王陽明為“陸王心學”。但一般“宋學”重在“理學”而不在“心學”。
歐陽修認為,天理性命,為“圣人之罕言”或“雖言而不究”的大道理,“凡所謂六經之所載,七十二子之所問者,學之終身,有不能達者矣;于其所達,行之終身,有不能至者矣”,而“今之學者”舍“古圣賢所皇皇汲汲(可學可行)者”而去“窮圣賢之所罕言而不究者,執后儒之偏說,事無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正是《中庸》“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的意思。比如說,什么是道?圣人說:你是倉庫保管員,就做好賬目;你是畜牧飼養員,就養好牛羊;你是朝廷的官員,就把仁政推行于全國——這些都是每一個相應的人等都做得到的。“宋學”家則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像不掃庭除而掃天下一樣,你怎么著手?怎么做得到的呢!《孟子》認為:“位卑而言高,罪也。”大言不慚根本沒法做的豪言壯語,是犯罪的行為。章學誠《文史通義》則認為:“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于大雅也。”
而綜觀“漢學”“宋學”的兩大“純學術”之儒學,相較于經世致用之儒學,誠如近人周予同先生在《經學史與經學之派別》中所說:“古文學(即漢學)以孔子為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書,所以偏重于‘名物訓詁’,其特色為考證的,而其流弊為煩瑣。宋學以孔子為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載道之具,所以偏重于心性氣理,其特點為玄想的,而其流弊為空疏。”這當然很對,卻沒有指出二者的共同之點,即都是隔離于社會現實的書齋中的學問。
“純學術”如首飾之于頭面,當文化的發展到達一定的階段,是完全需要的;但過了度,“滿頭珠翠”可能成為問題。我的這一比喻,是從三四十年前啟功先生對我所講的純藝術之于社會“如眉之于面,雖不可少而實無用也”而來的。眉毛較之其他四官雖然無所作用,但沒有了眉毛,這張臉又怎么能見人呢?“純學術”之于社會,正如適當的首飾之于頭面,雖非必需卻能增色。
就這樣,儒學由士人經世致用的事業,最后竟變成了學人囿于書齋中皓首以窮的學術。儒學這支箭,在歐陽修們,是用來射國計民生之的;在戴東原們,則是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論證它是“好箭啊,好箭”的。
原標題:《學術,該“經世致用”還是該“出世與超功利” | 徐建融》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來源:作者:徐建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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