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磯谷、坂垣師團各部和劉黑七的千余偽軍,共約五千多人的先頭部隊,乘著夜色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邢家樓一帶進發的時候,六十軍的官兵們,大都還在徐州東隴海鐵路或支線臺趙鐵路的火車上。最快到達臺趙鐵路的車輻山車站的,只有軍部機關的通信連、警衛連和183及182師的部分官兵。
臺趙鐵路,南端與隴海鐵路的趙墩火車站對接,北部與臺棗鐵路的臺兒莊站相連。1933年12月,這段由棗莊中興煤炭公司耗資120余萬銀幣,費時一年從臺兒莊向南延修的鐵路,雖然不足百里,但棗莊一帶的原煤及焦炭運輸,從此再也不需要繞道津浦鐵路,經徐州去連云港了。徐州保衛戰打響之后,李宗仁視臺趙鐵路為中國軍隊的生命線。而地處臺兒莊南側約十五里地的車輻山火車站,則成了中國軍隊提供后援兵力、軍需物資的主要集結地和后勤基地。
凌晨時分的一場細雨淅淅瀝瀝,給剛剛進入谷雨季節的棗臺地區,帶來了絲絲寒意。
盧漢從徐州趕到車輻山火車站時,農戶的雞鳴聲,還在此起彼伏。他站在火車站的站臺上,望著簇動的人頭,嘶鳴的戰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官兵們有的整理著行裝,有的活動著腰肢,營連長們則忙著集合隊伍。這種司空見慣的場景,似乎在這千里之外的異域他鄉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隊伍開始象悄無聲息的小溪,流向遠方。然而,一匹咆哮嘶鳴的戰馬,卻打破了車站的寧靜。盧漢撫了撫軍帽,只見那匹剛被牽下車廂的戰馬,前蹄懸空,仰天長哮,掙脫了韁繩后便向擁擠的人群中撒歡狂奔,站臺上立刻出現一片躁動。
看到戰馬瘋也似的向盧漢這邊奔馳而來,幾名衛兵紛紛上前準備攔截驚馬。但就在這個瞬間,一個身著便裝的青年男子如飛旋的鴿子,一下子騎在了馬背之上。只見他緊勒韁繩,腳敲馬肋,狂奔的戰馬騰起前蹄,又是一陣“咴咴咴”的嘶鳴。然后,搖頭擺尾,乖順地安定下來。盧漢見此連聲叫好:“功夫不錯,是哪個連隊的?”身邊的人一齊搖了搖頭:“不認識。”
原來,這位勇攔驚馬的人,就是邳縣戰地服務的團長梁王城。
梁王城,現年二十二歲,車輻山人。祖上勤儉持家,到眼下已是擁有田產百頃。但梁王城并不留戀家境的殷實,從小除了跟著先生讀書識字,閑暇之余便跟臺兒莊的武術大師習武練棒,能在梅花樁上行走自如,也能夠飛身上馬,揚鞭而去。一身的好功夫直讓方圓鄉鄰交口稱贊。去年底,他和幾個師哥師弟憑著一腔愛國的熱情,在徐州參加了第五戰區舉辦的“抗敵青年訓練班”。臺兒莊大戰爆發后,他根據邳縣青年救國團主任委員栗培元的指示,在家鄉的車輻山站,成立了“戰地服務團”,并任團長。
臺兒莊大戰期間,梁王城和他組織的幾百名團員,成了支前的骨干、守軍的朋友。幾天前,當他得知日軍又要卷土重來再犯臺兒莊時,便又開始率領大家奔波在車站內外,為守軍部隊當向導、送糧草、遞情報,忙得不亦樂乎。
得知眼前這位身材高挑、面目清瘦的攔馬青年,就是李宗仁司令長官介紹的抗敵青訓班的成員時,盧漢感動不已,大概是出于習武之人的秉性,他一把攥過梁王城的雙手,直說:“功夫不凡咯,功夫不凡咯!”
梁王城聽盧漢要去于學忠51軍的指揮所,忙向幾位正在端茶送水的伙伴們交待了一下,就和盧漢向圩子里走去。
車輻山圩,在火車站南側二三百米處。是清朝咸豐年間官方為堵攔車輻山上的洪水,而筑起的攔水長堤。這里離北邊的大運河和臺兒莊只有十多里的路程,堪稱是臺兒莊通往隴海鐵路的南大門。于學忠的51軍指揮所原先并不在這車輻山圩里,搬到這里才是幾天的時間。
五十一軍的指揮所,安在圩子里一家石塊壘砌的農家院落里。
于學忠睡意朦朧,看不出一絲恐慌緊張的表情。當盧漢站在他的面前時,于學忠流露出一臉的驚喜。他將盧漢讓到一張從老鄉那里借來的座床子上,然后便是一陣寒喧問候。沒等盧漢開言于學忠就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啊盧軍長,眼下臺兒莊東北一線,戰勢吃緊。”見盧漢還是沉默不語,于學忠說到這里,忙又轉了話題:“聽說您早已將你的三個師作了具體布防?”
“喔?于軍長的消息這么靈通!”盧漢有些驚訝。
“咳!昨天下午孫總司令就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你在長官部接受命令時,就已熟悉了臺兒莊以東地區的戰勢和地理情況。上峰都夸你辦事果斷、布防周到,胸有成竹唉!”于學忠說著站起身來。盧漢這才細細打量了一下于學忠,這位出身于膠東蓬萊的陸軍二級上將,并非虎背熊腰,舉止言談倒透露出一副江南文人的氣度。盧漢對于學忠頗帶牽強的幾句夸獎,也就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于兄過獎了!”
“哎,對了,你對去臺兒莊以東方向的路,還不太熟悉吧?我這就叫衛兵給你帶路,你也可以先騎上我的馬。”于學忠說著就要叫衛兵,卻被盧漢攔了下來:“謝謝,于軍長,我的軍部車馬炮齊俱,不需你再勞神。再說向導就在門口!”
“喲?你說得是服務團的那個……梁王城?”
“正是。在徐州臨來車輻山時,李司令長官就介紹說當地活躍著許多抗日團體,還有一批愛國青救團員,李長官說都是他培訓出的抗日模范,另外還有栗……栗培元,武廣春、戴愛霞等一幫人。”
“是的。在前幾天的臺兒莊大戰中,他們這些支前的團員,可是出了大力啦,所以,我說臺兒莊大捷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嗎。”于學忠的話語,不僅表達著對當地社會團體熱心支前的感激之情,也想體現著他對盧漢、對這支新駐防部隊的幾分關照。
“于老兄,您也是戰功赫赫啊。您在津浦南段的多次戰役中,重挫日軍,拒敵于淮河以南。臺兒莊戰役中你又是大樹軍威。我盧某人初來乍到,不曾在平原地區作戰;還盼于軍長您老兄為我出謀劃策、指點迷津喲!”盧漢擔心于學忠聽不懂自己的云南話,竭力把話說得字正腔圓。于學忠看著眼前要比自己小上幾歲的盧漢坦誠而又懇切,也吐露出了自己的幾句心里話:“盧軍長出身講武堂,馳騁于云貴川,身經百戰。我于某人也是久仰大名啊。至于臺兒莊以東地區的戰勢嗎,依我的分析和判斷,那里肯定將要迎來幾場惡戰,戰事吃緊啊。”于學忠只字不提所部和湯部昨晚上的后撤之事,最后卻一再叮囑:“盧軍長你就令你的隊伍盡快駐守防線吧!”
盧漢聽了于學忠的這句話,不禁一怔馬上反問道:“可昨天,李司令長官是讓我六十軍二線待命的呀?”
“這點嘛……我不太清楚,我看你還是按照白副總長和孫總司令的作戰部署行事吧。”于學忠態度堅定,又說:“老弟的六十軍兵強馬壯,這是長官部要把好鋼用在刀刃上嘍!”盧漢聽了不再言語,他明白,他在于學忠的嘴里再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謂戰事機秘了。于是轉身便和于學忠握手道別。
走到門口,于學忠一把握住了盧漢的手這才又說了一句:“臺兒莊以東地區,一馬平川,很適應日軍的機械化部隊作戰,望盧軍長要注重打陣地戰、防御戰;以減少隊伍不必要的損失。”盧漢聽后點了點頭,忙說了聲:“謝謝。”
當盧漢走出車輻山圩,再次回到火車站時,鮮紅的太陽已爬上了樹稍。站臺上沒了剛才的喧囂,雨后初晴的微風吹拂著盧漢憂慮的面容。
又一列火車有節奏地冒著青煙由南而來,徐徐駛進站臺。盧漢知道這又是他60軍的一趟專列。他停住了腳步,佇立在了站臺的一側。
從車上擁擠而出的官兵們,很快尋找著自己的隊列。在異域他鄉,盧漢看到自己的隊伍,心中不免泛起縷縷的親情。他叫停了兩個匆匆而過的軍人,低聲問道:“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聽到盧漢的詢問,一個身材矮胖臉色黝黑的青年軍官 “叭”地向盧漢行了個軍禮,接著用極其響亮的聲音回答道:“報告盧軍長,我們是183師1084團的,我是六連連長趙繼昌,請軍長指示!”
盧漢眼睛一亮:“哦,我記得了,你是大研鎮(麗江)的那個趙繼昌?”
“報告軍長,我就是趙繼昌!”
“記得啦,怎能不記得咯。唉,我記得你還有個弟弟,叫趙……趙什么來著?”
“報告軍長,我的弟弟叫趙光,現在是1084團一連的連長。”趙繼昌說著用手指了指十幾米開外的弟弟。盧漢舉目望去,只見一個與趙繼昌一模一樣,同樣也是精神抖擻的年輕軍官正在集合著隊伍。此時,盧漢心頭一熱,雙眼竟禁不住地濕潤起來。趙繼昌兄弟倆十年前一同入伍的情景,好似就浮現在眼前。兩位兄弟雖然是堂兄弟卻情同手足。他倆入伍時,還是十五六歲的娃娃,他們訓練、行軍總是形影不離,哪怕是吃飯、睡覺也不愿意分開。那是在入桂的一次戰斗中,正是他們兄弟倆一起抬著身負重傷的他,避開白崇禧的追兵,躲進了一片山林,才免遭一劫的。想到這里,對趙氏兄弟的幾分親情油然而生。盧漢親切地問道:“你知道你們183師的集結地點在哪兒嗎?”
“報告軍長,我們的陳鐘書旅長在今夜的火車上就給我們傳達完了。我們是在臺兒莊以東的陳瓦房一帶集結!”趙繼昌爽快地回答著。
“好的,咱們打完這場仗以后,我可要請你們弟兄倆喝咱們家鄉的酥油荼,吃老家的雞豌豆粉咯。”盧漢說著戀戀不舍地與趙繼昌握了握手,然后大聲地命令部隊:“請大家抓緊時間,盡快趕赴集結地點。”說完,便帶著一群人馬在梁王城的引領下,向著東北方向的指揮所小東莊趕去。
望著盧軍長遠去的背影,趙光這才匆忙地跑到了哥哥趙繼昌的跟前:“多日不見盧軍長,他都跟你說了些啥?”趙繼昌一把摟過弟弟,親切地擁抱了一下:“盧軍長也問起了你,他說等打完這一仗,他要請咱們哥倆喝酥油茶,吃豌豆粉呢!”趙光聽了哥哥的這番話,有點不樂意地說:“這話盧軍長都說過好幾次了,不知這一場戰役打過之后,能不能喝上他的酥油茶!”趙繼昌沒等弟弟說完,便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許你胡咧咧這些不吉不利的話!”
“你才瞎咧咧喲,打仗哪有不傷亡的,只是咱們多多保重罷了。”趙光說完伸手就去掏摸哥哥的褲腰:“腰刀在嗎?”
“在呢,你看你,這么多人你掏掏摸摸的就不怕別人笑話。”說完他卻又去掏摸弟弟的褲腰:“你的呢?”
“你摸摸,在腰帶上拴得牢牢的。”趙光說著束了束腰帶。
在褲腰上系上腰刀,原來是滇西麗江人的習俗,在男孩子舉行成年禮時,做舅舅的都要給自己的外甥“穿褲子”,并要將一把精制的匕首系在腰間,以保男孩平安吉祥,健康成長。趙繼昌和趙光兄弟倆所說的腰刀,正是他們舅舅的祝福與寄托。不過,今天弟兄倆對各自身上的腰刀,又派上了新的用場,他們有約,在戰場上一旦發生不測,弟兄倆便可以腰刀為標記相互辨認。“腰刀”成了趙氏兄弟戰場上相互辨認的標識。
盧漢的座騎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夜間的雨水浸透了泥土,黑褐色的粘泥象鋪在地上的一層厚厚的粘膠。這種被當地人稱之為“爬腿泥”的粘土,特別奇怪,它粘在鞋上,且能順著行人的鞋子,從腳后跟慢慢地“爬”到小腿,甚至腿彎之上,使得每個行人無可奈何,不得不走上幾步就得彎下腰來,去掰掉尺把長的泥餅。人倒可以艱難的行走,可前行的馬匹卻因這“爬腿泥”的纏擾而不時地失蹄、劈腿。弄得盧漢和衛兵們后退不得、欲罷不能。
梁王城尷尬萬分,頭腦一轉,卻又為這“爬腿泥”找到了話題:“爬腿泥雖然讓行路人叫苦不迭,可對我們農家人來說,這里卻是一片肥田沃土,種糧糧豐,植瓜瓜甜。噯!我想起來啦。”梁王城說著又是一聲驚呼:“長官們可曾聽說,半個多月前,守衛臺兒莊時,師長池峰城的隊伍,還在這粘泥地上鋪苧麻,纏死了小鬼子的幾輛鐵王八呢!”
盧漢聽了梁王城這么一說,突然來了興趣:“我曉得了,報紙說得粘泥勝過炸藥包,指得就是這一帶?”
“正是,長官。”梁王城說完又用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繞進了一條樹林掩映下的羊腸小路,一道由東西走向陡然轉向東南的高大土垅映入了盧漢的眼簾:土垅上樹木繁茂、綠蔭濃濃。梁王城看到盧漢一臉的驚奇,忙介紹說:“那就是大運河,這里就叫大拐彎。”走在前面的另一個衛兵轉了轉臉:“如何過河”。梁王城笑了笑:“我給長官當向導,當然不會讓大家脫衣鳧水”。說完他又指了指:“上了大埝,這里有一座我們當地人自建的木橋。”
來到運河岸邊的一個小村頭,一塊斑駁的青石牌上豁然刻著“梁王城”三個“凹”形字跡,這又引發了大家的好奇:“梁王城?有意思”。那位衛兵又冒昧地問起了梁王城:“敢問梁團長,怎么這石牌上也刻著你的名字?”
“哈哈哈,這個梁王城可不是我的名字,它現在是個村名。傳說梁武帝蕭衍聽說禹王山上的廟里頭有個智公和尚,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便慕名而來想請智公和尚做他的軍師,哪知梁武帝來到禹王山上時,人家智公和尚卻不為所動。梁武帝求賢若渴,總是纏著智公和尚不放,干脆在這禹王山下建了一座行宮,時常來這兒拜訪智公,后來,人們就把這行宮叫做梁王城。據說,這里就是梁王城的城西門。至于我的名字為何叫梁王城嘛……,”梁王城欲言又止:“說來大家別見笑,我娘從姥娘家回來,正巧走到這里生下了我,我又姓梁,俺大(父親)就給我起了這個梁王城的名字。”盧漢不禁搖了搖頭:“真是一個用心良苦的好父親,他是想讓自己的兒子,將來也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啊。”轉眼間,東南方向的一座高高隆起的山頭,引起了盧漢的注意:“那山,就是禹王山?”
“對,那座稍高一點的山頭就是禹王山。咱在這兒看它山頭平平,可要是到了跟前,可顯陡著呢!”梁王城邊走邊比劃著禹王山的山勢。
“好一座禹王山喲,正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喲!”盧漢若有所思。
站在高高的堤埝,大運河像一把彎弓平放在盧漢的腳下。河的對岸,一望無垠的田園陌野、鄉村農舍盡收眼底;戰火給臺兒莊留下的殘垣斷壁清晰可見,微風撲面,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煙火熏燎的氣味。他想象得到,半月前臺兒莊大戰是一個怎樣激烈與悲壯的場面。
盧漢跟在梁王城的后面,正要準備向那座狹窄的木橋走去,卻又被一陣驚天動地的炮聲叫停了腳步。密集的槍炮聲來自東北方向,好似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乃至胯下的戰馬,也被驚嚇得四蹄騰空,仰天長嘯。盧漢很快作出判斷:“隊伍已經與日軍交火了!”
此時是四月二十二日上午八點一刻,盧漢看了看手表。
雖想到戰勢的吃緊,可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隊伍還立足末穩,就遭到了敵軍的突襲。他跳下了戰馬,指著身后的通信兵:“你們三個分別與各師師長聯系,告訴他們要占據有利地形,不光要守住陣地,還要御敵于防線之外,絕不許后退一步。快,越快越好!”
三位通信兵聽了盧漢的命令,飛身上馬,直奔槍彈炮聲響起的方向飛馳而去。梁王城見此忙在后面大聲呼喊:“抄左邊的近道兒!……”
盧漢脫掉了軍帽,又看了看遠方:“看起來,軍部設在東莊是不可能了。”說完又指了指另一個衛兵:“你,也盡快趕到東莊,讓軍部機關全部轉移到運河南岸,轉到這里來!”說到這里,盧漢轉身問了問梁王城:“西面這兩個村子叫什么名字?”
“東面的這個村子叫黃家樓,西邊的那個村子叫水晶溝,半月前27師黃樵松師長的指揮所就安在那里!”
“好!讓他們盡快趕回黃家樓來!”
“是!”第四個衛兵,說完也跳上戰馬,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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