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的紅燈把媽媽的臉照得像洇了血的紙。我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發(fā)白，窗外的霓虹幻成流動的傷疤。她突然昏倒，心臟監(jiān)控器那冰冷節(jié)奏令人窒息地回響。那一刻，“來是偶然”如巨斧般劈開我自以為堅固的世界——我們原是如此輕脆地被一陣風(fēng)就能吹向深淵的過客啊。生命倏然來臨之時，我們何曾有過選擇的權(quán)利？白大褂上的咖啡漬，護(hù)士疲倦?yún)s堅定的眼神，消毒水那固執(zhí)的氣息……死神仿佛隨時要將我們偶然來此的印記徹底抹除。

待媽媽病情稍穩(wěn)，窗外枯荷被風(fēng)折斷枝干，發(fā)出微小但尖銳的斷裂音。恍若一束微光刺破黑暗，馮唐的“人生四然”如楔子般深深扎進(jìn)我的腦海——人生本是一道懸而未解之題。來處茫然無定，終點卻清晰可見。若人生這場戲我們偶然入場，該如何在必然落幕前演得不失尊嚴(yán)？

童年時我得到一包花種。奶奶指著小院泥地說：“花籽落入哪里是老天爺?shù)氖拢_不開花全看你自己了。”我將種子按進(jìn)溫潤的泥土里，澆水時手心滿是泥濘的重量。

每天我趴在青苔濕潤的院墻上觀察泥土的微小動靜，仿佛一場盛大的秘密將揭開。整整十八天過去，雨滴才終于敲醒了那寂靜的泥土。

嫩芽刺破黑暗——這是生命向我獻(xiàn)出的第一份微小禮贊。此后數(shù)周，我不厭其煩澆水、松土、挑揀出爬行的小蟲，稚氣的指甲縫始終洗不盡的泥土色，最終花苞在七月的熏風(fēng)里灼灼燃燒。張岱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年幼的我尚未懂這句話，但那份癡等花開的心志，恰恰是生命交付的最初功課。人總要為自己珍視的東西澆灌汗水，即使最終開花，不過是萬物自有定數(shù)。

那年單位競聘前夕，咖啡杯旁的簡歷字跡被加班的熱氣烘染得模糊不清。部門經(jīng)理拍著我肩膀說：“你順理成章的事，資料我都替你遞上去了。”

然而名單公布的那晚，走廊燈光慘白。我的名字被墨水浸透于廢紙堆里層層覆蓋著。馮唐那句“盡其當(dāng)然”如鈍刀扎在心頭：當(dāng)“當(dāng)然”之路崩斷，生命劇本并非如我所寫。“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少年時篤信的因果之鏈驟然脆弱不堪，所謂應(yīng)該得到的竟如柳永筆下物華般悄然流散。

于是，三十七歲生日那天，辭職信輕飄飄落在部門經(jīng)理桌上。他眼中震驚與惋惜似冷雨中微顫的蛛絲。在眾人凝住的目光里轉(zhuǎn)身，辦公室門在我身后閉合的聲音沉鈍悶響，宛如一種悼詞。那一刻才懂，所謂必然未必是預(yù)定的坦途，更像是黑暗中逼你探出身外的深淵回響，迫使你踏入未曾企及的領(lǐng)域。

去年秋天，養(yǎng)老院走廊彌散著消毒水刺鼻的氣息，混濁悶滯的味道附著于呼吸之間。李伯坐在輪椅上凝望著窗外空空的枝椏，枯葉紛紛飄墜如斷翅的蝴蝶。

曾經(jīng)那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工程師，如今手臂如同瘦弱的枯枝，懸垂著無法動彈。他僅能微微顫動的指尖碰觸著一枚舊書簽——書簽上殘存著兒子去年寄來的小小楓葉輪廓。

護(hù)工阿珍走近了，皺紋密集處如同命運的拓片。她語氣輕柔卻不容置疑：“該吃藥了，李伯。”藥片滑入老人喉嚨，他順從得像個走丟又回家的孩子。我瞥見他枕邊那頁被翻爛的紙——原是蘇軾“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手抄殘稿。

這一瞬，生命之渺小浩瀚同時擊中了我。人最終的歸處無非是這般順從四季輪回，順從血肉漸被時光無情剝離的必然。而護(hù)工眼里的平靜并非冷漠，而是深知花開花落無人能擋后的坦然——正是洞察終點之后反生出的一種沉著的善意溫暖。

那日在養(yǎng)老院告別李伯，門外梧桐枝葉篩下稀碎金光，我忽然明白了。人生劇本初起于造物的偶然落筆，終歸于時空洪流中的必然湮沒。我們所能掌控的，無非是傾心盡力地投入每個角色之間這微小的光段罷了。

葉芝曾道：“寒露染霜，星月漸涼；心雖枯木，不曾稍降其光。” 馮唐所說的順其自然從不是頹廢投降，而是在懂得世界遼闊難以征服后，回歸本真后最深的平靜——不再去質(zhì)問花朵為何不能長在云端，只專注于泥土里悄然傳遞的溫?zé)帷?/p>

我們偶然間被拋向這人世風(fēng)濤間，卻又必然被拖入歲月深處暗海之中。
盡己所能，是為“當(dāng)然”——每一瞬間的執(zhí)著投入，即是對這場漂泊的最高敬畏。
于是靜默深處，“自然”便在狂濤中升起沉穩(wěn)之舟載我們前行。

請銘記吧，無論此刻是荊棘密布還是天高云淡，你身上依然蘊藏偶然賦予的獨特火光。
不如讓它在“當(dāng)然”的努力中熊熊而起，哪怕最終化作飛灰歸于自然浩渺——
那些奮力燃燒的痕跡，亦將如星辰烙印在天邊，令后來者偶然抬頭時感到一絲溫柔的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