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樹寶
《侏羅紀世界》最新一部上映了。對我來說,該系列的每一部都沒有很強期待,但我還是都愿意去看一下。
《侏羅紀世界:重生》(2025)
最新這一部所謂「重生」,談不上好,但也不失望,我想來談談「侏羅紀」這個IP里面的門道。
這個系列電影正被困于一個自我延續的怪圈:拿不出真正新穎的創意,商業上還想延續,就只能不斷重啟,企圖用新故事線開辟新局面。
或許這是怪獸類科幻片和恐怖片的必然歸宿,隔壁的哥斯拉、金剛之類,都走這個路線。
先要說下,《侏羅紀世界:重生》也并不是真正的「重生」,而是所謂的軟重啟,故事世界觀設定延續上一個三部曲,但引入了新的人物視角和場景空間。
而它的敘事精神,則是退守至1993年首部曲的結構,這好像更加體現了這個系列只能模仿過去、無法自我進化的窘境。
綜合票房和口碑來看,《重生》不算差,合格水平吧,可能因為上一部實在太弱,所以只要重啟就能擺脫失敗陰影。
這次影片最大的賣點,是引入了變異和畸形的恐龍,特別是所謂「誘變龍」和「扭曲霸王龍」,這樣一來,就將整個系列的科學設定,從克萊頓小說中尚有可信度的基因工程,進一步推向了純粹的怪物創造領域。
這可以被看作是自《侏羅紀世界》的「暴虐霸王龍」以來,為奇觀而升級趨勢的邏輯終點。
與其說這是電影宇宙中的那家企業對「新景點」的需求,還不如說是現實世界中制片廠對新營銷噱頭的渴望。
二者在此重合了。
要討論重啟,先得說兩個人,一個是系列的總掌舵人斯皮爾伯格,盡管看上去他在后續系列中的存在感不是很強,但他才是整個系列的方向把關人。
第二個人,是最新一部的編劇大衛·凱普,他也是90年代最早兩部《侏羅紀公園》的編劇。
凱普有一個頭銜很嚇人,他是有史以來第四賣座的編劇,在好萊塢圈內地位極高。
大衛·凱普客串《侏羅紀公園2》
或許你沒聽過他的名字,但他執筆的大片作品,你一定看過無數。
凱普擅長寫特效大片的劇本,這里要糾正一個偏見,就是認為大片劇本沒有技術含量。倒不能這么說,大片劇本并不好寫。
觀眾覺得大片賣點不在劇情,但如果劇情真的不好,特效再好電影也是看不下去的。只是大片劇本重點在于它的服務性和隱形性,寫得好也不會被表揚。
比如說當年的《侏羅紀公園》,霸王龍的首次亮相被鋪墊了將近一個小時,這種胃口的懸吊、節奏的把控,完全是編劇和導演的功勞。如果是平庸的劇本,觀眾早就忍耐不了。
《侏羅紀公園》(1993)
所以這次是斯皮爾伯格親自請回了老搭檔凱普。
要理解這一點,我們要看到《侏羅紀世界3:統治》為什么不成功。因為觀眾想看比霸王龍「更酷」的電影怪物,系列后面的劇情也被逼著一次次升級,被迫創造出比「主題公園失控」更高的風險,逐漸催生了軍事化的迅猛龍、黑市恐龍拍賣和全球生態災難(蝗蟲)等概念。
這些設定雖然升級了威脅,卻顯得非?;闹?,并與原作扎實的主題脫節。從根本上,電影類型從科幻警世寓言,被轉變成了純粹的生物恐怖片。
《侏羅紀世界3:統治》(2022)
于是斯皮爾伯格痛定思痛,心想,干脆就讓這個系列重回「由角色驅動」的恐怖驚悚片路子,也就是1993年第一部《侏羅紀公園》的經典老路。
1993年《侏羅紀公園》橫掃全球的威風歷史就不用重復了,它的核心魅力除了率先引入逼真的恐龍,還在于一種「失控的恐怖」——人類的傲慢被自然的力量無情懲罰。
《侏羅紀公園》(1993)
后續的《侏羅紀世界》系列,尤其是后兩部,逐漸淡忘了這種恐怖感,變成了恐龍滿天飛的動作冒險片。凱普的回歸,就是要將故事的重心從「恐龍危機」的廣度,拉回到「人在恐龍面前」的深度和恐怖感上。
《侏羅紀世界》(2015)
凱普作為編劇有一個拿手好戲,就是「瓶中模式」,或者叫「瓶子電影」也行,bottle movie,這是一個好萊塢行話,指的是將故事的主要情節限制在一個或少數幾個封閉空間內,通過環境的壓迫感和有限的資源來激化矛盾、塑造人物、推動劇情。
對于大片而言,這是一種獨特的創作技巧。限制,帶來創意。
當角色被困在一個狹小空間(一艘船、一棟房子、一座島嶼、一個失控的公園),逃生是唯一目標時,所有無關的旁枝末節都會被剔除。每一分鐘的決策都事關生死,這能隨時將觀眾的緊張感拉滿。
也有助于強化人物塑造,因為在極限環境下,人物的真實本性、優缺點、內心的恐懼和勇氣都會被無限放大。觀眾被迫與角色一同感受幽閉和絕望,從而產生更強的情感連接。
對編劇提出的規則是,不要依靠宏大的場景切換來制造噱頭,必須在有限的空間里,通過精巧的劇情設計、意外的反轉,尤其是對環境的巧妙利用來吸引觀眾。
凱普擅長寫這類電影,《零號公寓》《戰栗空間》《秘窗》都是某種意義的「瓶子電影」。
1993年的第一部《侏羅紀公園》,也是「瓶子電影」模式的教科書級案例:
故事發生的那個納布拉爾島就是一個巨大的「瓶子」,風暴的到來切斷了所有與外界的聯系。里面是一個中瓶子,即公園。當電力系統崩潰,整個公園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失控的狩獵場。
還有若干個小瓶子,比如霸王龍襲擊的時候,所有角色被困在幾輛觀光車里,面對窗外的龐然大物,空間被壓縮到極致。
再比如經典的廚房獵殺,是讓兩個孩子和兩只迅猛龍被困在廚房這個狹小空間內,利用不銹鋼廚具的反光、勺子落地的聲音等環境元素,制造了無與倫比的驚悚感。還有最后的決戰,是被限制在游客中心的大廳內。
凱普回歸后的這部新電影,再次創造了若干個新的「瓶子」:大海孤輪、無人島嶼、廢棄實驗室、懸崖、山洞、通風管道、停機坪……
所以可以這么說,大衛·凱普的回歸,是《侏羅紀》系列的一次「尋根」之旅。他的到來,意味著環球影業終于認識到,這個系列成功的基石并非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恐龍,而是那個由精巧劇本所構建的、能讓觀眾在黑暗的影院里手心冒汗的「瓶子」。
重回起點的思路或許沒錯,但這次的執行效果,比較一般。
也有幾場精彩的戲,但總的來說,不太滿意的地方也不少。屢屢出現角色主動降智、作死的場景。
比如一頭霸王龍就在旁邊即將醒來,那個充氣筏子是非要立刻打開不可嗎?諸如此類。
而且這種降智還和早期作品的一些作死操作不一樣。比如在《失落的世界》中偷走霸王龍幼崽,在《侏羅紀公園3》中偷走迅猛龍蛋,在《侏羅紀世界》中打開暴虐霸王龍的圍場,在《失落王國》中因為一個克隆女孩的同情心而將所有恐龍釋放到世界上……
《侏羅紀世界2:失落王國》
這些初始的意外,是推動情節的必要條件,但他們做那些事,并不純粹是因為蠢,而是源于某種人性底層的動機。換一次再來,他們還會做一樣的事。如果他們不做,也會有別人做。
本片的一些情節設計,確實是把角色寫笨了。
下面我想說下,整個侏羅紀IP的發展,在今天所面臨的結構性困境。先簡單回顧一下前面六部。
偉大的《侏羅紀公園》絕對是懸疑和奇觀的杰作,它的前提是根植于邁克爾·克萊頓小說的警世寓言:人類「扮演上帝」的傲慢,以及復雜系統(混沌理論)的不可預測性。
第二部《侏羅紀公園2:失落的世界》就弱了不少,主題也從哲學恐怖轉向了更直接的沖突——企業貪婪與環保主義的對抗。賣點變成了「更多恐龍,更多動作場面」,包括霸王龍在圣地亞哥的暴走,整個系列的可信度也開始放飛。
《侏羅紀公園3》是系列跌入谷底,情節被簡化為在索納島上的一次簡單營救任務。像是拿掉主題深度之后的第一部的低級翻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生存恐怖敘事。其主要賣點是一個全新的、更強大的反派——棘龍,還有它和霸王龍的對決,這標志著系列向「怪獸互毆」模式的徹底轉變??铸埢渤闪撕罄m作品的不二法寶。
十多年后的《侏羅紀世界》也算一次軟重啟,它在情節結構上再次模仿了第一部,其主題則是對「大片消費主義」的元評論:公園(以及電影本身)需要一個更大、更酷的新噱頭——暴虐霸王龍——來維持麻木觀眾的興趣。
緊接著《失落王國》就嚴重滑坡了,結構和調性極為混亂,前半部分是孤島災難片,后半部分則變成了在洛克伍德莊園上演的「恐龍鬼屋」電影。它引入了動物權利、克隆人倫理和基因武器化等相互沖突且未充分展開的主題,情節變得復雜,并依賴于卡通化的反派。
第二個系列的第三部《統治》成為全系列的口碑最低點。影片幾乎完全拋棄了前作結尾所鋪墊的「恐龍進入人類世界」這個前提。取而代之的是,情節莫名其妙地聚焦于基因改造蝗蟲威脅全球糧食供應,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延伸故事。
現在是又一次軟重啟。
要我說,侏羅紀IP這種周期性的衰退,也并非偶然,是一種結構性的必然結局。
每個三部曲都遵循著相同的軌跡:第一部,用新包裝復制原作的成功模式;第二部,通過更黑暗、動作更密集的續集來升級風險,但同時也挑戰了可信度;第三部,在前作的敘事膨脹和創意枯竭的重壓下崩潰,淪為一部簡單的怪獸電影,最終迫使系列重啟。
這便是侏羅紀IP的「三部曲陷阱」。
因為侏羅紀IP最核心且無法解決的缺陷,就在于其基石元素——奇觀感或敬畏感的消磨。
1993年原版電影的力量根植于一個史無前例的、令人驚嘆的時刻:觀眾與角色一同首次目睹活生生的恐龍。這種敬畏感是影片的情感核心。然而,一旦恐龍在電影世界中成為已知事物,這種魔力便再也無法重現。之后的核心沖突便不再是關于創造生命的行為本身,而是關于對這些造物的管理。
主題不可避免地從「人與自然的不可預測性」轉變為「以恐龍為道具或武器的人類內斗」。這種轉變需要更通俗的反派(邪惡公司、軍人、黑市商人)和更平庸的動機(貪婪、權力),從而迫使場面不斷升級,以及失控。
而且該系列的智識內核也在不斷退化。最早的《侏羅紀公園》(小說和電影)是建立在復雜思想之上的科技驚悚片:以混沌理論比喻不可預測性,警示科學領域中不受約束的資本主義,以及探討「能做」是否意味著「該做」的哲學問題。
續集系統性地簡化了這些主題。對資本主義的復雜批判被簡化為打倒一個簡單的「邪惡公司」,而后續對消費主義的批判,對動物權利和武器化的討論,則淪為趕時髦和淺嘗輒止。
最新這一部,企圖引入「科學屬于誰」這個命題,但還是太潦草了。雜交恐龍的倫理問題也沒有任何展開,虛有其表而已。
所以《侏羅紀世界:重生》的核心癥結,除了一些技術性的毛病,更多是在于它無法克服這個系列的結構性bug,掉進了某種無法克服的循環。
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只是在舊日的尸體上招魂。
一次真正的「重生」需要徹底放棄這種模仿和升級的循環。 盡可能在今天的世界里找到一個全新的故事來講述,它由一個具備智慧和哲學矛盾性的主題所驅動、融合了充滿巧思的恐怖奇觀,這才是《侏羅紀公園》真正的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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