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租下哥大附近晨邊公園 30 號這間小公寓的時候,一位長期生活在紐約的朋友跟我說,沒事別往晨邊公園對面走,對面就是著名的哈萊姆區(qū)。朋友原話:“那邊是哈萊姆,連鴿子都要組隊才敢落地。”
我不死心,問他:公園可以去的吧,公園還算上西區(qū)吧?
公園啊,朋友回答說,公園里幾年前發(fā)生過一起命案,受害者是個亞裔女孩。當然了,朋友補充說,命案屬于是極小概率事件,但你知道,概率只要不是零,對吧?
不管如何,我在安頓下來的第三周大白天橫穿了晨邊公園,到達中央公園邊沿的地鐵口。注:那個地鐵口也是上西區(qū),不在哈萊姆區(qū)。
我本可以不穿過公園,直接從公園邊上的大馬路走到地鐵口,但那些天陽光明媚,光線透過梧桐和刺槐在草地上形成斑駁的樹蔭,我想象著走在里面有多好,身體就跟著感覺走向了公園的小路。
感覺確實很好,某些時刻仿佛走在中國北方的森林里。九月,空氣是干燥的,風是柔和的。一些墨西哥人三五一群聚集在空曠的地方,玩一種很像麻將的東西(走近看了,確定不是麻將)。遠處有人在跑步,小孩子們也在樹蔭里跑來跑去。公園的中心位置是一方池塘,里面有很多魚和烏龜,有個中年男人拿著一個面包坐在池塘邊,將面包捏碎了扔進水里喂烏龜。他身邊有兩個小女孩在觀察那些魚和烏龜。
沒忍住,我拐彎往公園深處走,在靠近哈萊姆區(qū)的位置我發(fā)現(xiàn)了四個露天球場。這簡直太好了,女兒小練再也不用坐車去很遠的地方打球了。她可以每天放學后先來公園打一會兒球再回家。當然,是白天,并且我要陪她一起。
小練把這種露天球場稱為野球場,不用繳費,來打球的人合適了就湊一塊兒組隊打比賽,人少打半場,人多就全場。
第一天我們趕到的時候,位于角落的那個場地有三個小男孩在玩兒,小練加入了他們。就是這樣,我們認識了那個自稱叫達里厄斯的男孩。
達里厄斯在三個男孩里個子最小,最瘦也最黑,8、9歲的樣子,頭發(fā)又黑又多又卷,簡直可以叫“爆炸卷”。他一個人在這里打球(另外兩個小孩有家長陪著)。雖然個子小,但達里厄斯球技好,跑跳靈活,像只泥鰍。他與小練組成一個隊,配合默契,不斷投籃成功,在比分上將對方拋得很遠。
比賽進行了大約半小時,達里厄斯要求休息一會兒,他向我跑過來。
他一邊跑一邊喊,媽媽。我往自己周圍快速掃視了一遍,確認我這個方向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同時聽到他又喊了一聲,媽媽。怎么說呢,一個剛來美國的亞洲女人,面對一個沖自己叫媽媽的黑人小男孩,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他確實是沖著我來的,到我面前了,他又喊了一聲,媽媽,你是她的媽媽對吧?他指著還在球場上的小練問我。我從剛才的震驚和困惑中放松下來,說,是的是的。他又說,媽媽,我能喝一口你的水嗎?
我手里拿著水杯,是小練的水杯。我想跟他說,如果你可以把水杯舉起來,從空中往下倒進你的嘴巴里,嘴唇不要接觸水杯,我想小練是會同意的。但我剛說出“如果”并努力組織英語單詞的時候,他喊起來:我知道,瀑布!
驚訝于他用詞如此準確和生動,我一邊愉快地把水杯給他一邊說,很高興認識你。
在他用“瀑布”的方式喝完水之后,他完全掌握了我們之間對話的主動權。他首先向我夸贊了小練的球技,然后說我是個好媽媽,那語氣像一個在家長會上發(fā)表看法的成年人。在他返回球場之前,他伸出一只在這種野球場必然會形成的臟兮兮的手握了我的手。他說,媽媽,很高興認識你,你可以叫我達里厄斯。擔心我記不住,在往球場跑的時候,他將達里厄斯的五個字母像唱歌一樣嘣出來:D-a-r-i-u-s。
達里厄斯10幾分鐘后又走到我這里來喝“瀑布”,我隨口問他,你家住哪兒?他一個縱身跳起來,抬起胳膊往哈萊姆區(qū)的方向用力一指,告訴我,他住128街。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自己就代表了整條街。他又說,他的學校(名字我沒聽清)也在那里,他是他們學校籃球隊隊員,他們球隊上個賽季全紐約排名第一。然后他問我,你女兒叫什么名字?我說,你可以叫她“練”。
達里厄斯第三次跑向我,這一次沒說要喝“瀑布”,他像想起什么要緊事必須馬上解決那樣跑過來。他告訴我,練的球技比他認識的所有女生都好。他應該是在球場上反復練習并記往了“練”這個發(fā)音,他說,Li—An,像是在叫我喜歡的導演李安。他又轉身對著小練高喊,Li-An,我跟你媽媽說,你是最棒的,你聽見了嗎?
又過了一會兒,對方兩個男生的爸爸先后把他們的孩子帶走了,球場上只剩下小練和達里厄斯,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正準備叫小練也離開,遠處一個洪亮的男聲像是從地底冒出來:Tiga—
“我說了我會自己回家的!”他朝那個方向大吼,語氣像是在擋住誰靠近他。他整個人像被點燃了一樣沖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喊,“我真的叫達里厄斯,我恨Tiga,我不想叫Tiga。”
那聲音在空蕩的球場上空飄了一會兒。
達里厄斯真可愛呀,回家的路上小練跟我說。我說我也很喜歡他,而且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有一個很棒的球友了。小練說但是我們還能碰上他嗎,剛才離開的時候都沒有問他有沒有手機,或者他父母的電話號碼也行。對啊我說,如果有電話,下次去打球可以互相通知一聲。
從那天起,我和小練去打球都附帶了一個特殊的期待:今天要是能遇到達里厄斯就好了。但是我們再一次見到他,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了。
這一次達里厄斯身邊多了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個子高大,身上帶著某種長期體力勞動帶來的沉重氣息,眼神游移,不怎么看人,他一張口,就毫不猶豫地喊出了那個名字:“Tiga”。
最讓我意外的是,這一次見到的達里厄斯(Tiga?)跟上次完全不一樣。
(還沒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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