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娘的俊俏模樣,在方圓幾十里是有點名氣的。可我娘家境貧寒,十六歲初中還沒畢業就嫁給了我爹丑子。我爹丑子能非常順利地擒獲到我娘,并非他的能耐和本事有什么過人的地方,僅僅是因為我爺爺在臨進黃土時,給我爹丑子留下了一圈羊。我娘就是奔著這圈羊投到我爹丑子門下的。這圈羊的價值,對我們這樣一個老少邊窮地區來說,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了。我爹丑子說,有了這圈羊,居家過日子才有盼頭。他是在很早的一個月圓之夜抽著旱煙對我說這句話的。這話說了沒有多久,我娘就病倒了。我爹丑子早出晚歸地奔走在隴東山區,給我娘四處求醫,熬過的藥渣在我家院子里堆成了小山,我娘的病還頑固不化地伏在身子里,且病勢逐漸擴張。我娘整天臥炕不起,總是咳嗽,直到有一天我娘咳出許多血來,我爹丑子心一橫,才趕著羊群在一個陰郁的早上出山上了寧夏。我娘說,她的病怕是治不好了,勸我爹丑子別花冤枉錢,可我爹丑子脖子一扭還是走了。他說,路雖遠點,可能賣個好價。他一走就是十多天,我和我娘將他盼星盼月地盼回,沒想他進門一屁股坐門坎上,手捂住臉就“嗚嗚”地哭起來。飯不吃,水不喝,我爹丑子他坐在門坎上只是哭。我娘抬起病身子追問到半夜,才說,他被人騙了。再問就沒話了。
這對病情本已惡劣的我娘來說,是個很致命的打擊。
后來我才知道,我爹丑子將羊趕到一馬平川的時候,攔住一輛卡車,請司機幫他將羊運到寧夏的一個小鎮。可到了小鎮之后,這群羊就在我爹丑子撒尿的當口,失卻了蹤影。在山窮水盡之時,我爹丑子這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農民,仍沒忘記去找組織反映問題。小鎮派出所查了幾天,未查到任何蛛絲馬跡,折回頭就問我爹記住車號沒有,我爹丑子直搖頭。我爹丑子后來說,他當時真不想活了,可又舍不下我和我娘,就步行七天七夜,走腫了兩條腿,靠一路乞討趕了回來。
我想,這大概算得上我爹丑子今生今世中最為掃興、最沒面子、最感到委屈的一件事。我爹丑子后來的聰明,比方說,他面對村長四平家的這頭黑豬所采用的一套戰術,大概就是從這次教訓中反復領悟出來的。
作為隴東山區頗有姿色的我娘,時時總能感受到一些男人的特別關愛。村長四平就是這幫男人中間蹦得最高的一個。我無法猜測這個在村里具有相當權勢的男人其動機是否清純和地道,但有一點是確切的,我娘的病是靠著這個男人的錢進城看好的。這對當時像我家這樣一個毫無經濟償還能力的農家來說,能得到村長四平這筆錢,已遠遠超出我們的奢望和想象。它的社會效果遠比這筆錢本身的價值要大得多,它使我爹丑子這個憨厚的農民在感恩于村長四平的同時,無形中也背上了一筆沉重的無法言語的人情債務,以至于村長四平如吃飯穿衣一樣頻繁地出入于我家并當著我爹丑子的面對我娘動手動腳公然調情的時候,我爹丑子總是以一種頗具耐性和柔韌的緘默來對待一切。
5
由于與村長四平有染的緣故,口碑不大優良的我娘,在后來的一個黃昏,與來自陜西的一個瓜客悄悄地私奔了。
這既可以看作是她欲求擺脫村長四平長期對她的占有,也可以看作是對我爹丑子安于緘默、任人宰割的一種報復行為。
總之,她在那個黃昏與那個瓜客雙雙私奔,已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這在整個隴東山區也許算不得什么新鮮事,但在四平村長管轄的村子里,無論如何都夠得上是一種很前衛的舉動。它所產生的效應,無異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
我爹丑子在極度無奈和困苦中繼續過著緘默的生活。他在田間勞作的過程中,只對著天空和小鳥說話。
我娘的出走,百分之百是他的錯誤。因為那個后來闖入我家并帶走我娘的男人,是他招惹來的。
那個男人走鄉串戶的真正身份,是作為一名地道的瓜客與村民們發生某種直接或間接的生意關系,那就是合伙種西瓜。他出瓜種,出技術,別人出地,共同投資,同擔風險,按股分成。他在村子里轉了幾天,兩眼一滴溜就瞄上了我爹丑子。
我爹丑子那天牧羊,頭枕胳膊正在山坡上曬暖暖。
作為牧官的我爹丑子家已沒有羊,他是替別人牧羊,這樣便可以在來年得到幾只羔羊和滿圈的羊糞。
他走到我爹丑子身邊坐下,打完招呼又說了些家長里短的事,就給我爹丑子發了支硬裝的金絲猴香煙。我爹丑子見過這種煙,但從沒抽過。在鄉村,抽得起這種煙的人,大都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像城里人抽紅中華和玉溪一樣。我爹丑子后來跟我說,那煙產于陜西,他當時只抽了一口,只覺得嗓子眼像干渴難耐時喝了口清純冰涼的泉水一樣舒坦。我爹丑子說,他從沒抽過那么好的煙,那煙絲柔潤勻稱,金燦燦的,著過的煙灰雪白雪白的,指不彈,灰不掉。我爹丑子說他只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一支煙就完了。瓜客見他喜歡,就把剩下的半包全扔給了他。
后來,瓜客成了我家的常客。他要借助我家的地種西瓜發一筆財。他跑回陜西老家弄來上等的瓜種,又與我爹丑子跑到城里買了地膜。我們全家出動,勞作在那個毫無生氣的春天里,經過刨溝、施肥、下種、壓膜等多種精細工序,西瓜這種在隴東山區乃至整個大西北并不罕見的東西,就算在我家僅有的二十多畝地里一分不少地種上了。
后來的結果是,瓜客索性住進了我家。他什么東西也沒帶,兩肩撐了個腦袋就來了。他真的像我娘說的,不拖泥帶水,做什么事都爽快。
這年的農歷五月,隴東山區以它持久的干旱迎來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冰雹。山里山外,田間地溝,方圓幾十里都被冰雹覆蓋了。九斤家的驢和大老瞎雷五家的騾子,就是在這場百年罕見的自然災害中被奪走了性命。那些棲居于樹上的鳥兒在密如槍林的冰雹面前也難逃劫數,尸首遍地。郁郁蔥蔥的樹枝像被刀砍了一般,橫七豎八地堆積在樹下。
隴東山區一時間大傷元氣,舉目凄涼。
瓜客和我爹丑子的發財夢也因這場空前的冰雹被擊成了碎片。可瓜客終究還是瓜客。正當我爹丑子還徘徊在無望的痛苦中無法自拔的時候,瓜客帶著我娘私奔了。當然,也可以說是我娘帶著瓜客私奔了。
我說過,我娘和這個男人的出走,給村子的震動無異于1976年的唐山地震。它使村長四平在譴責我爹丑子不像個男人的同時,喪失了尊嚴和光彩。村長四平無法想象一個整天東游西逛的瓜客是靠何種高明的手段拐走了我娘。他遠未想到這個來自異地他鄉的瓜客,會在爭奪我娘情愛的這場無聲的戰斗中成為他的強勁對手,并將他擊得無地自容。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偏遠小村,似乎還未曾發生過他四平村長辦不到的事情。
幾乎是一夜之間,四平村長就被激成了一頭發瘋的公牛。他憑借村長這塊王牌以及尚能被村人理解和接受的理由,率領我爹丑子和眾人組成了一個聲勢強大的“討公隊”,踏上了向外鄉人討回公道的艱苦歷程。
半個月之后,“討公隊”凱旋而歸。村長四平以他的機敏和強悍,終于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失魂落魄的我娘押回了村子。
四平村長騎在一匹泛著幽幽光亮的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走在“討公隊”的最前面,一副雄赳赳的架勢。我娘低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走在隊伍的中央,她的兩只手上各系了一條繩子,由兩個身板高大的漢子牽著。村子沿途站滿了觀望的男女老少,一個個交頭接耳,指手畫腳,竊竊私語。
“大伙都看見了,只要我四平在,有誰膽敢敗我村俗,跟著外鄉的野男人跑,丑子老婆就是樣板。”村長四平騎在高頭大馬上不停地向村人招手,表彰著他旗開得勝的赫赫戰功,儼然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偷野漢子,該千刀萬剮!”村長四平的老婆站在人群里,對著我娘酣暢淋漓地吐口水,大有他男人四平替她鏟除了心腹之患的高漲情緒。
這使我想起古羅馬那個打了勝仗的將軍和他的軍隊穿過凱旋門進入羅馬城,以期接受市民祝賀的情景。而作為戰俘的我娘則像那個高舉著將軍那頂桂冠的奴隸,她的尊嚴、人格、地位和身份,就因為私奔而淪落得一錢不值。可她的臉上卻分明流淌著屈辱的淚水。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娘此時此景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一頭鉆進地縫里。
作為從那個瓜客手里繳獲的戰利品——棗紅大馬,理應落在我爹丑子的手里,但村長四平卻以“討公隊的集體戰果”為由,牽進了他家的院子竊為己有。
我爹丑子對這種公然掠奪的強盜行為又一次報以緘默。
我期待著我爹丑子那張很少掛笑的臉上涌起一股男人的血氣。
這一天,我,終于等到了。
6
當我爹丑子面對一頭將利嘴伸進我家高粱林里的黑豬時,這張臉上確定無疑地涌起了男人少有的血氣。這血氣從我爹丑子的胸膛里緩緩地擴張,蔓延,輻射,一直涌到耳根和眼睛。那雙眼睛血紅血紅的,放射著可怕的光。他要謀算這頭黑豬,徹底切斷村人與這頭豬的視線。他很清楚,這頭黑豬是村長四平家的。他之所以這樣做,僅僅是出于防御本能的需要。作為一個人,他只有處于絕望時,才會這么做。
我說過,我爹丑子對這頭黑豬的仇恨是逐漸滋生的。如果說,它剛開始采用鋒利的牙齒咬斷嫩綠的高稈簡單粗暴、狼吞虎咽、囫圇吞棗地進食,完全是出于饑餓的需要,那么,后來對高粱成片毀壞而并不咀嚼和吞食的做法,就明顯帶有不可原諒的強盜行為了。它這種行為刺痛了我爹丑子的神經,甚至大大挫傷了我爹丑子的尊嚴。對此,我爹丑子不想袖手旁觀,他開始啟用自己的想象,企圖尋找一種最簡便、最直接、最富殺傷力的解決辦法。
我爹丑子手里有兩種武器,镢頭和繩子。按說,用任何一種武器都可置對方于死地,或活擒對方,但這樣做具有一定的風險,都可能使對方那短胖的嘴巴做出不合時宜的大叫或求救信號,以驚動四鄰,株連家人。再者,憑我爹丑子那短小的身材,倘一镢掄下不能結束對方,不但使整個謀殺計劃流產,還極有可能激怒它,一個重量級的猛撲過來張嘴瘋咬,我爹丑子可就慘了。
不管我爹丑子憑借兩種武器的地位多么優越,他都絕對不能保證會秋毫無損。溫順的兔子絕望之時都會咬人,又何況我爹丑子面對的是一頭具有強烈反叛意識和野性復歸的碩豬呢?
無論怎么說,這個謀殺計劃都充滿了驚險、興奮和緊張的色彩。
盡管如此,我爹丑子在未策劃到絕妙的解決辦法之前,還是想用土塊或镢頭做點試探。他彎腰從地埂上撿起許多土塊,很有節制地扔過去。第一塊正巧扔在它的嘴下,它似乎受到驚嚇,很利索地將一張利嘴從高粱的根部抽出來,抬頭將我爹丑子張望了一會兒,又開始重操舊業。第二塊落在它的背上,那肥厚的脊背卻將土塊彈到兩米開外,驚飛了高粱頭上的小鳥,而它只是回頭輕蔑地張望了一下,很快又投入到毀林的嗜好中去了。對于后來扔去的土塊,它索性懶得去理,專心致志地將一棵又一棵高粱連根拱出,不斷地擴大戰果。
這家伙的無賴和頑固,已可見一斑。我爹丑子坐在地埂上抽了兩鍋旱煙,終于想出了一個很上策的謀殺計劃。他甩起兩條短腿,以最敏捷的速度跑回家里,找來一把斧頭,將手腕粗的木棒截出十多個木段,又一個一個地將它們砍成尖利的木矛。他抓起一個,狠勁往地上一戳,木矛很利地鉆進地里,穩穩地立住了。
“成了。”我爹丑子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
“丑子,什么成了?”村長四平不知不覺從我爹丑子的身后冒了出來。憑直覺,他又是來找我娘的。
“想聽?”
“想聽。”
“我說地里的高粱成了。”
“丑子,你做這么多木矛做什么?”
“想聽?”
“你說。”
“防強盜。”
“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強盜?”
“多得很。村長,你可要小心哩。”
“我怕什么?”
“你屋里坐。我還要砍柴去哩。”
“你去吧去吧。”
我爹丑子將木矛往胳肘窩里一揣,提了把鐵鍬就要往我家的高粱地里趕。
“哎,丑子,砍柴你拿鐵鍬干什么?”村長四平那雙賊眼盯住我爹丑子嘀溜溜亂轉。
“柴快砍好了,用鐵鍬墊墊路。你進屋坐吧。”
村長四平沒吱聲,賊眼盯住我爹丑子的身影一直消失在山野里。
大約抽根煙的功夫,我爹丑子就趕到了我家那片高粱林里,可那頭黑豬卻失蹤了。
我爹丑子穿進足足高出他一頭的高粱林,繞著綠色無邊的山頭來回走了半天,沒有獲取任何有價值的追蹤線索。他一屁股癱在了地上。
這對我爹在心理上是個打擊。等于說,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敗給了這頭黑豬。“四平,你狗日的,老子想跟你一頭豬拼個死活,你都不肯給個機會。”我爹丑子自言自語地罵著四平村長。他這么罵著,忽地站了起來。他堅信那頭黑豬還會來的,所謂狗改不了吃屎。
一個人一旦對某種事情走火入魔,其執著與進取的精神就會毫無限制地釋放出來,顯得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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