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湖北秭歸縣桂林村搬遷現場塵土飛揚。卡車轟鳴中,121戶村民陸續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唯有一戶人家靜默如石——農婦張秉愛帶著殘疾丈夫和兩個年幼孩子,固執地留在了即將被淹沒的江邊家園。
當村干部最后一次勸說失敗,有人搖頭嘆息:“全村都搬了,就剩你這釘子戶!”
張秉愛的堅守始于一場被迫的婚姻。1981年,她被父親強行嫁到江邊的熊家,婚前才知丈夫熊云建竟是個“髖關節一高一低”的殘疾人。
新婚衣裝甚至比日常衣物更寒酸:一件廉價襯衣,一條短了大半截的藍色褲子,配上一雙土氣網鞋。
“我也不是深山溝溝里來的”,面對丈夫送來的紅毛線頭繩,她本能地拒絕著命運的安排。
在貧苦中掙扎的張秉愛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土地上。每天天未亮就下田勞作,丈夫只能做些摘橙子的輕活,她則能背起150多斤的橙子。
當她第一次承包臍橙園時,臉上終于有了光亮——土地成為她唯一能掌控的生存根基,種下一粒籽,就有一分收成;流下一滴汗,就有一絲回報。
1992年三峽移民動員會上,村干部描述著新城生活時,張秉愛攥緊了鋤頭。
丈夫殘疾干不了重活,孩子才五六歲,搬走后誰來幫她平地基、建房屋?娘家兄弟都在本村,搬到陌生地方連個幫手都沒有。 “
要是他身體沒問題,我寧愿逃到遠方去”,她對干部袒露心聲,“但我放心不下兩個孩子。就算是討飯,我也要將他們養大。”
1996年,推土機開進村莊。當最后一批鄰居離開時,一只雞從雞籠逃出,撲棱著翅膀跑回老屋。張秉愛呆呆望著,突然沖回家鎖上了門——她決心留下。
空村生活如同孤島。停水停電后,夜晚只能點蠟燭照明;女兒上學需翻山越嶺幾公里;兒子在縣高中讀書,每月27元生活費要精打細算: “12元中考費、1元照相費,剩下的做伙食費。”
最痛心的是兒子高考落榜。原本成績優異的他,因每天長途跋涉上課和“釘子戶”身份遭同學嘲笑,最終與大學無緣。
2002年長江水位升至135米紅線,張秉愛被迫搬到山坡窩棚。漏雨的棚頂用破盆接水,冬季裹著舊棉襖取暖。 她接手了鄰居撂荒的20多畝地,一個人種玉米、紅薯、果樹。
紀錄片導演馮艷鏡頭下的她,背已微駝,手上老繭裂著血口,卻仍在天未亮時就下地。
轉機出現在兒子參軍后。高考落榜的兒子遠赴新疆當兵,退伍后在廣東打工攢錢。
當他寄回第一筆建房款時,張秉愛撫摸著鈔票淚流滿面——這是她堅守二十年間從未見過的“巨款”。
2009年,長江水位已威脅到窩棚安全。村干部最后一次上門時,張秉愛沉默半天,終于在協議上簽字。
5400元安置費揣進懷里,她帶著丈夫離開生活了半輩子的土地。
移民新村的生活超出她的預期。政府分配的單層瓦房通水通電,門前菜地可種小蔥香菜。她重操舊業種起橙樹,趕集時背橙子換油鹽錢。
兒子用積蓄幫家里擴建了兩間臥室,院里搭起雞舍;女兒嫁到鄰村后常帶孩子回來,屋里終于有了笑聲。
如今七十多歲的張秉愛,每年仍會去大壩邊眺望。江水之下沉沒著她的婚房、流產第一個孩子時躺過的土炕、兒女蹣跚學步的院壩。
當紀錄片《秉愛》在國際獲獎時,有記者問她是否后悔。她摩挲著粗糙如樹皮的手背,輕聲說:“苦都吃完了,現在橙子甜了。”
三峽大壩現已成為世界最大水電站,年發電量超千億千瓦時。張秉愛的橙園年年豐收,兒子在縣城安了家。
只有當她站在江邊遠眺時,人們才能從她渾濁的淚光中,看見那個在時代洪流中死死抓住土地不放的倔強身影。
她的堅守不是對抗,而是一個農婦用生命書寫的生存宣言——當命運一次次剝奪她的選擇權時,腳下那片能種出果實的土地,成了她最后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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