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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嘉與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在美國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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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知名指揮家、國家大劇院音樂藝術總監呂嘉
本報記者 劉雅婷 冀昱樵
編者的話:在近日發行的國際權威古典音樂期刊《留聲機》2025年7月刊中,盤點了21張“歷史上最優秀的《布魯克納第六交響曲》唱片”。其中,由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音樂總監呂嘉錄制的版本被列入榜單,也是榜單中唯一一張來自亞洲的版本,成為呂嘉與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藝術成就的又一重要里程碑。“文化出海TALK”系列訪談第五期采訪了國際知名指揮家呂嘉,聽他講述中國音樂“走出去”的經驗與思考。
呂嘉曾作為第一位東方人出任意大利特里埃斯特市國家歌劇院音樂總監,被意大利的音樂評論譽為“比意大利人更懂意大利歌劇的指揮家”,并在歐美指揮歌劇及音樂會近兩千場。在擔任國家大劇院音樂藝術總監、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音樂總監后,他多次率領樂團赴歐洲、美國等地演出,并在現場演繹經典鋼琴協奏曲《黃河》、中國作曲家趙季平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等中國風作品。“我們要用外國人聽得懂的語言講述中國的故事。”呂嘉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表示,交響樂本身是西方創造的藝術形式,我們要通過音樂這個共通的媒介,把中國的文化、哲學觀和藝術概念傳達出去。
用外國人聽得懂的語言講述中國故事
環球時報:您早在歐洲闖出一番成績,是什么促使您當年放棄歐洲的一切,選擇回國致力于中國音樂事業的?
呂嘉:我1988年出國學習,1991年開始在歐洲工作,一直到2012年左右回到北京,加入國家大劇院。促使我回國的原因有幾點。首先,我看到中國音樂的整體基礎正在變得越來越扎實,發展速度非常快;其次,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擔任意大利歌劇院的音樂總監,我對歌劇有特別深的感情。國家大劇院的建成,是一個極具標志性的事件。它不僅在規模、組織結構上都是世界一流的,還是一座以歌劇為核心的綜合性劇院,所以讓我很心動。
另外,我也覺得這是一種責任。我在歐洲求學的時候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我希望也能將這種幫助傳遞給中國的年輕一代,特別是年輕的歌唱家和樂團演奏家,盡我所能地幫他們少走彎路。
環球時報: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赴海外演出時的優勢和獨特性是什么?海外演出時您遇到過印象最深刻的觀眾反應是什么?
呂嘉:我們的最大優勢就是年輕。年輕意味著有熱忱、有干勁。再者,我們來自中國,這本身就讓很多不太了解中國音樂現狀的國際觀眾感到好奇。
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的演出水準,是中國藝術水準的代表,更是中國交響樂和歌劇的門面。我們在韓國、美國、歐洲很多國家的巡演都獲得了非常熱烈的反響,比如有一次在美國演出完畢后觀眾全體起立鼓了很久的掌,讓我感到非常震撼。他們完全沒想到中國樂團能演成這樣。而且,當時樂團才剛成立不久,還是非常年輕的團隊。
環球時報:在您帶領樂團遠赴海外演出時,是否遇到過聽眾因為語言或文化差異而產生的理解障礙?
呂嘉:音樂本來就是超越語言的,就像醫學,做手術的標準和專業術語全世界都一樣,而音樂的“語言”是音符和情緒,大家一聽就能領會。并且,我們很多樂手都是從德國、英國、美國留學回來的,語言能力沒問題,跟國外樂團合作也非常順暢,所以從專業溝通到舞臺呈現,沒有障礙。
環球時報:您曾在海外演出時,將西洋交響樂與中國作品結合,比如開場是西洋曲目,結尾則安排《黃河》等中國經典作品。這種編排背后有什么考慮?
呂嘉:作為中國人,我們必須帶著自己的文化走出去。交響樂就是一個很好的媒介,我們要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講述中國的故事,而交響樂本身就是西方創造的藝術形式。你如果直接念《論語》給外國人聽,他們也聽不懂。所以我們要通過音樂這個共通的媒介,把中國的文化、哲學觀和藝術概念傳達出去。
雖然常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民族的”只有通過世界共通的標準和方式去呈現,才可能成為“世界的”。所以我們去海外巡演時,一定會表演中國作曲家的作品,讓國外觀眾通過交響樂了解我們民族的精神內核。
中國音樂的美感帶人直達“宇宙最高點”
環球時報:西方古典音樂和中國傳統音樂有什么不同?
呂嘉:中國音樂和西方音樂在本質上就不一樣。這與兩者的哲學根基有關。西方音樂是邏輯推理式的,通過和聲、半音階、和聲轉化過程等,最后形成一個完整的和聲體系,又從和聲體系發展出旋律,進而發展出交響樂。
而中國音樂最獨特的地方,在于它追求的是意境和想象力,而不是邏輯發展,也不是戲劇性的結構。就像我們的戲曲,重的是神韻和情感,不是沖突與轉折。這種美感哪怕只有一個音、兩個音,也能帶人直達“宇宙的最高點”。
環球時報:當中國音樂家用西方樂器演奏中國作品時,如何闡釋我們的文化主體性,讓外國觀眾同樣覺得有說服力和吸引力?
呂嘉:用西方樂器演奏中國作品,確實從表層看“丟了點味道”。比如說,小提琴是沒法模仿出二胡那種韻味的。但關鍵在于我們要傳達的,不是外在形式的復制,而是一種文化精神的體現。
例如華裔畫家趙無極從小在法國生活,他的畫表面上完全是西方抽象畫,看不到中國傳統元素。但西方人一看,就覺得那是中國畫,因為他的畫里帶有一種中國文化的深層氣質。所以,真正的文化自信,是能讓別人在他們熟悉的語言中聽懂我們的文化之美,而交響樂正好是一個能充分展示我們文化自信的藝術表現形式。
環球時報:中國音樂在走向海外的道路上,應該如何兼顧尊重傳統與不斷創新?
呂嘉:中國音樂強調意境,但是你要創作一部完整的大型作品,不能只是意境的堆砌。音樂是聽覺藝術,必須有流動感、結構性和戲劇性,不能一成不變。所以,我們在保留意境表達的同時,在創新上可以利用西方成熟的作曲技法,把中國最有精神氣質的旋律、音型、情感,通過西方人熟悉的結構,創作出令他們也覺得“驚艷”的作品。
我們的文化強大之處,在于它的包容力,我們能吸收、融合、轉化其他文化,這才是“博大精深”的真正含義。
未來5年,中國交響樂將迎來繁榮時代
環球時報:接下來國家大劇院在國際上還有哪些巡演或合作計劃?您對將中國音樂推向世界,有哪些愿景和具體策略?
呂嘉:當然有。國家大劇院的樂團每年都有赴美巡演的計劃,還會去歐洲演出歌劇。另外,沙特和阿聯酋等阿拉伯國家也邀請我們去演出。未來,我們還會與世界各地的樂團、歌劇院合作。
至于中國音樂“走出去”的愿景,我認為前景非常廣闊。你看,過去10到20年里,中國建了無數新的劇院和歌劇院。但更令人欣喜的是觀眾的變化——不僅數量激增,質量也顯著提高。這反映出人民對高層次藝術文化的需求,是一種文化自信的體現。
我保守估計,未來5到6年內,中國音樂將迎來一個“光榮時刻”。屆時,在全球音樂文化格局中,中國將成為重要中心之一。那將是一個屬于中國交響樂和歌劇的繁榮時代,持續時間可能長達10年甚至更久。
環球時報:您曾說“只要路對,快慢其實不是問題”。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道路上,“慢”或“快”是指什么?
呂嘉:這句話我原本是對歌唱家說的。因為如果一個歌唱家的路走錯了,很可能嗓子就毀了。但如果路對了,即便慢一些,30歲、40歲甚至50歲都能成就一番事業。
不過,這句話放在整個中國音樂發展的層面上,“快慢”就確實是問題了。現在,我們硬件已經發展得很快了,接下來軟件必須提速。這里的軟件指的是管理和人才。我們急需具有國際視野和豐富經驗的專業藝術管理團隊,尤其是懂藝術、懂制度又具判斷力的領導者。現在音樂學院畢業生很多,但大多只想到去當老師或演奏員,沒意識到自己也可以成為優秀的藝術管理者。樂團的發展不能靠喊口號,它需要系統化管理和長時間積累。一個優秀的樂團,從起步到成熟,沒有十年是出不來的。此外,文化藝術還需要國家和社會的長期投入,而不是一味地追求快速盈利。
環球時報:在讓中國文化“走出去”方面,中國的優勢是什么?中國的年輕藝術家在其中可以擔當什么角色,您對他們有哪些建議?
呂嘉:中國最大的優勢就是人口基數大。我在意大利指揮歌劇時,有一次是在一個只有14萬人口的小城市演出,劇院有1500個座位,演了10場,幾乎場場爆滿,觀眾相當于整個城市人口的10%。如果中國一線城市哪怕只有1%的觀眾愿意走進劇院,那就是幾十萬人,一場歌劇演20場都不夠。
當然,中國觀眾要成為古典音樂的主流群體,還有些門檻,比如需要時間去培養審美、接受音樂廳文化、接受不便宜的票價。但只要有千分之一的人愿意走進來,那就是上百萬的觀眾。所以我們的優勢和文化潛力就在這里。
中國有14億多人口,培養出一批藝術家不該是難事。我們現在已經有很多很優秀的年輕音樂人。而我們要做的,是把這一批批優秀人才帶出去,讓他們了解歐洲的音樂體系和文化傳統。等到世界知名音樂家中中國人的面孔越來越多時,就不僅是“我們走向世界”,而是“這個世界已經是我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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