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暑氣似一只無形且滾燙的巨掌,死死鉗住了草房子。烈日高懸,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濃稠得難以化開。就連往日里在墻角活蹦亂跳、撲棱著翅膀喧鬧的鴿群,此時也沒了聲響,瑟縮在屋檐投下的狹窄陰影里,活像幾團被人遺忘的、灰不溜秋的舊棉絮。
曹文軒先生因文學活動回到了這片故園,本應是充滿溫情的重逢時刻,卻不巧趕上了這近年來罕見的酷熱天氣。區里的媒體得知消息后,迅速行動起來,打算拍攝一部內容厚重的專題片,記錄這位從草房子走出的作家與故土之間深厚的羈絆。我作為隨行人員,這幾日便一直跟隨著他的腳步?;顒影才诺脻M滿當當,講座、訪談、與讀者見面等等,一項接著一項。曹先生就像一架精準運轉的鐘表,在聚光燈和鏡頭前從容不迫,孩子們滿足一一合影留念后的欣喜雀躍,只是先生那鬢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悄然訴說著在這高溫之下他所承受的消耗。
第二天要去參加蘇州書展,這邊活動一結束必須進城看看97歲的老母親。就在臨行前,行程表上突然加進了一項:要補拍一組在老房子前的鏡頭。午后的陽光,正是一天中最為毒辣的時候,白花花地傾灑而下,地面上蒸騰起肉眼可見的扭曲熱浪。攝制組的工作人員扛著沉重的機器,個個汗流浹背。曹先生換上一件素色長衣,緩緩走到那承載著無數童年回憶的老屋前。這里沒有樹蔭遮擋,他就那樣直直地站在熾熱的陽光下。導演要求拍出一個凝望舊居的深沉側影,他便依言站定,目光投向那斑駁的土墻、低矮的門楣,仿佛要透過時光的重重塵埃,探尋往昔的歲月。鏡頭靜靜地對準他,此時空氣里只有熱風沉悶的呼嘯聲,以及攝像機運作時發出的微弱電流聲。汗水,一開始只是細密的一層,很快便匯聚成了小溪,順著他的額角、鬢邊蜿蜒流淌,迅速濕透了那件長衣的后背,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水漬,緊緊貼在肩胛骨上。然而,他卻紋絲不動,宛如老屋旁一棵沉默的大樹,任由驕陽無情炙烤,任由汗水肆意流淌,只為將那一刻對故土深情的凝視,永久地鐫刻進影像之中,成為永恒的畫面。
終于,導演喊了“過”。他這才微微晃動了一下身體,接過旁人遞來的水,大口大口地喝著,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但同時也帶著一種完成使命后的釋然。
拍攝結束后,一行人趕忙鉆進等候在路邊的接駁車。車門一關,車廂瞬間就變成了一個移動的大蒸籠??照{拼命地運轉著,發出陣陣嘶吼,卻怎么也驅散不了從四面八方洶涌而入、幾乎快要凝結成實體的滾滾熱浪。車窗外的景物在強光的照射下白花花地晃動、扭曲。曹先生靠在椅背上,被汗水濕透的后背緊緊貼著并不透氣的椅套,額頭上剛擦去的汗珠又迅速滲了出來。
他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被烈日烤得一片寂靜的村莊,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時,他想起此次回來已有好些天,卻一直沒抽出時間和 97 歲高齡的老母親嘮嘮嗑。想到這兒,他心中滿是愧疚,暗自決定,今晚無論如何都得進城去看看老人家。而身旁的老同學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叮囑道:“文軒,記得替我向咱老伯母問好啊,這么大年紀,可得多陪陪。”曹文軒點頭應下,眼神中滿是溫情與堅定。
隨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從衣袋里掏出手機。手機屏幕在刺眼陽光的反射下有些模糊不清,他的指尖也帶著未干的汗意。
他熟練地打開通訊錄,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按下了撥號鍵。短暫的等待音過后,聽筒里傳來接通時那微弱的“嘟——嘟——”聲,在這如同悶罐一般的車廂里,與空調發出的噪音交織在一起。話筒貼在耳邊,信號似乎也在這滾燙的空間里微微顫抖,電流深處傳來細微的嘶嘶聲,仿佛是熱空氣在耳道里摩擦。
終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電流的微瀾中傳來,帶著歲月磨礪后的粗糲質感,卻又因那始終不變的鄉音,瞬間點亮了記憶的燈芯——恍惚間,少年時那個衣襟上總沾著鴿羽、雙頰被曬得紅撲撲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鴿哨清脆的聲音仿佛再次劃破心頭的藍天。
“是我,文軒?!彼穆曇魩е讲疟窈痛丝虗灍釒淼碾p重疲憊,略顯沙啞,但依舊溫和而低沉,“剛在老房子那兒拍完,現在在車上了。”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車窗外白得晃眼的田野,“這次……我們就不見了罷?!闭Z氣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天太熱,你別出來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聽筒里隱約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也許只是被熱浪蒸騰得虛弱的呼吸,隨后才回應道:“是……是啊,熱得人都要發昏了。你……還好吧?村里人都瞧見了,說你頂著大太陽站著,也70出頭的人了……要保重”
“嗯,拍完了,沒事?!彼ψ屨Z調輕快了一些,汗水順著太陽穴滑落,他抬手抹了一把,“我八月里還會回來一趟,”語氣中帶著一種堅定的承諾,仿佛是在給這難耐的酷暑一個美好的盼頭,“到時候,我們好好喝兩杯?!薄@“喝兩杯”三字,恰似一陣久違的涼風,剎那間將歲月拉回到從前。月光下,蟬鳴聲中,粗瓷碗里的米酒倒映著少年那稚氣未脫的臉龐和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
那邊傳來爽朗的笑聲,仿佛一下子驅散了車廂里的些許悶熱,讓人感覺年輕了幾十歲:“好!好!八月,我等著!鴿子都熱得沒精打采了,等你來,讓它們也精神精神!對了,記得替我向伯母問好??!”
通話結束,他輕輕按下結束鍵,手機屏幕的光漸漸暗了下去。車廂依舊顛簸,悶熱依舊,空調的噪音還在頑強地與窗外的酷暑對抗著。他把手機放回衣袋,仿佛是將一段沉甸甸的、夾雜著疲憊與溫情的故事妥善安放。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不遠處一閃而過的,似乎正是養鴿人小院的輪廓。屋檐下,依稀能看見幾團灰撲撲的影子,翅膀緊緊貼著身體,像是被烈日釘在了陰影里,既不飛也不叫,靜靜地守著那份默契的等待。
后來,我再次路過那個熟悉的小院。院門半掩著,夕陽的余暉讓溫度稍稍降了幾分。那個身影依舊坐在門檻邊的竹椅上,眼神靜靜地投向院中空蕩蕩的鴿籠?;\門敞開著,里面什么也沒有——鴿子們或許在更為陰涼的地方棲息。他凝視著空蕩的鴿籠,眼角的皺紋里沉淀著一種沉靜而安詳的神情,仿佛在守護著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歸期。金色的光線緩緩流淌在柵欄上,為這略顯空寂的巢穴勾勒出溫暖的輪廓。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領悟到。那尚未飲下的兩杯酒,早已超越了杯盞本身的容量。它浸潤著午后老屋前那灼熱的汗水,承載著鏡頭下那無聲的深情凝視,也飽含著在悶熱車廂里撥出電話時,對這難耐酷暑的體貼與退讓。原來,有些約定的深意恰恰在于尚未實現——它懸于明日,卻早已在心靈深處悄然釀成了琥珀色的醇酒,溫柔地包裹著昨日的少年、今日的白發,以及那在烈日下為了一份記錄而濕透長衣、在悶熱車廂里擦著汗撥通電話的堅毅身影。
當一個人歷經萬水千山,在聚光燈下忙碌奔波之后,再次站在出發的地方,才會發現,故園給予的最深慰藉,有時竟藏在“這次就不見了”這般體貼的退讓里,也藏在為了銘記故園而甘愿承受的烈日炙烤之中??崾钪械牟莘孔樱瑢⑿鷩膛c疲憊一同沉淀下來。養鴿人守著空巢,我也佇立遠望。那八月的酒約,宛如一只被期待填滿的帆,在時間的長河里,不緊不慢地駛向一個必定溫柔而醇厚的港灣?!瓉?,故人之間,有些情誼無需用熱鬧非凡的相見來證實;它靜靜地潛藏在歲月深處,如古井般平靜無波,其深邃與寧靜,足以映照出兩個靈魂共有的那片星空,也足以包容那為記錄這份情誼而灑落的滾燙汗水,以及那通在移動蒸籠里帶著汗意撥出的電話。同時,也深藏著對老母親那一份牽掛與愧疚交織的溫情,和老友間問候關懷的細膩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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