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9月15日,一列從武漢開往北京的列車上,一位60來歲依然精神矍鑠的農村老太太,帶著兩名年輕漂亮的女孩,一路十分喜悅,談笑風生。她們一行三人到達北京之后,絲毫沒有停歇,手里提著行李一路打聽直奔中南海正門,這是一個神秘、又神圣的地方,從農村來的三個人看到昂首挺胸,目光堅毅,威武霸氣,緊握鋼槍,姿態挺拔,散發出令人生畏氣勢的站崗衛士,一開始心里有些發怵,遠遠站在邊上不敢上前,但一合計三人還是硬著頭皮走了前去。
舊時列車上的情形
門前的衛兵見三個人走了過來,趕緊過來問他們有什么事情,年紀大的婦人從上衣兜里掏出一疊照片、書信等物件來證明身份,對衛兵說自己是從湖北咸寧來的,因為家里的事情,想找自己的親戚,時任總參謀長黃永勝,并說明自己的身份和求見的緣由,希望衛兵能讓自己進去。
此時,一名衛兵走進傳達室打了一通電話,向上面詳細匯報了有一老二少三位女人在門口等著找總參謀長黃永勝的事情。電話聯系沒過多久,從里面走出二名比衛兵年紀略大的軍官模樣的人,看到三人后態度十分和藹,非常客氣地對她們說“首長現在很忙,你們有什么事,我們負責向首長匯報,你們先休息?!彪S即把她們三人帶到了不遠處的軍隊招待所,每人安排了一個上好的房間,天天好吃好喝地招待著。
住在招待所的三個人并不寂寞,往后這幾天,二位好客的軍人把她們安排得妥妥當當,每天都準時開車過來,帶著她們到故宮、頤和園等地游玩,還都替他們購好門票,讓她們玩得十分開心。唯一覺得空落落的是,她們此行的正事還沒有著落,便又問起軍人:我們什么時候能見到黃永勝。不過,他們在招待所住了第三天的那個晚上,黃永勝來招待所見了她們。此時老婦人看到黃永勝,這個時候黃永勝看上去神情有些憔悴,但也算是滿面紅光,神采奕奕,老婦人激動得熱淚盈眶,要知道,兩人這是1952年見面之后時隔19年的再相逢。
情緒穩定下來之后,老婦人對著黃永勝說:那個時候你告訴我,要是碰到什么困難來找你,還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會幫助你解決?,F在我真的碰對了一個困難,需要你的幫忙。于是把事情的原委從頭到尾作了介紹。最后希望他能解決自己的困難。
誰知,此時的黃永勝一反常態,情緒十分低落地勾下頭,面部表情帶著一些痛苦,幽幽地對老婦人說“我犯錯誤了。你們的忙我幫不上,你們先在北京玩幾天,就回去吧,好好保重身體!”,并內疚地一再強調你這事我真的是無能為力,愛莫能助。沒說幾句話便轉過身走了。丟下驚愕不已的三人半天才回過神來,看來這事是沒戲了。
第二天,原先接待她們三人的軍人幫買好了火車票,送她們上車回到了武漢。在火車站臨別之時,一名軍人把五張十元的鈔票塞到老婦人的手上,不鄭重地特別叮囑:這是首長特別交代送給你的一點心意。老婦人接過這疊鈔票,心里又涌上一陣酸楚,眼角泛起了淚花。
距離到北京求黃永勝辦事一個多月之后,一則重磅消息傳到湖北咸寧老婦人的老家,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去找他的時候實在不巧,那年的15號正是“九·一三”事件發生的第二天,身為軍委辦事組長、總參謀長的黃永勝,對這事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此時的他正面臨著上級的審查,焦頭爛額,心力交瘁,自知罪責難逃的他哪里有心思幫她辦這事。不過,這一時間點他尚未隔離審查,明理的上級還是同意他到軍隊招待所去見見家鄉來的親人。自此之后,身陷囹圄的他再也沒有和家鄉人聯系過。
黃永勝手跡
原來,這名到北京求黃永勝辦事的婦人,正是他在老家時名義上的前妻,名叫鎮秀蓮,她是咸寧麻塘鄉馮家灘村人,這個村距離黃永勝的老家高橋鎮黃鐵村只有六華里,鎮秀蓮的母親錢氏是黃永勝的母親彭氏同母異父的姐姐,姐妹兩人的關系很好。錢氏嫁給馮家灘村鎮乃襄為妻,夫妻生三子四女:鎮天師、鎮珍珠(女)、鎮天誠、鎮蓮珠(女)、鎮天淳、鎮秀蓮(1912.2.13—1989)、鎮從蓮(女)。彭氏則嫁高橋鎮黃鐵村人黃敦富為妻,夫妻生三子二女::黃敘金、黃敘云(女)、黃敘玉(女)、黃敘錢(黃永勝)、黃敘元。
黃永勝老家高橋鎮黃鐵村,坐落在咸寧南邊25公里處的幕埠山懷抱的一個小山村,村子前有溪水,后有青山,茂林修竹,山花掩映,如今的村里的房子都是泥墻布瓦,青石小路,風光秀麗,古樸悠然。遠遠望去,山清水秀,白云悠悠,翠峰如浪。很像宋詞中“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的去處,既優美又僻靜,這一帶盛產毛竹,許多人會做篾匠,他的祖父黃祥東、父親黃敦富農忙就種地,農閑做篾匠。
黃鐵村黃家老宅
在黃永勝十來歲的時候,在田里和做篾匠手藝摸爬滾打一輩子的祖父,覺得家庭要榮耀,必須要出個把學子,便決定要送一個孩子去讀書,便在幾個孫子里面挑來挑去,他覺得黃永勝這孩子從小發育得很好,聰明乖巧,很有靈性,悟性很好,聰慧靈敏,討人喜歡,最后就挑中了他,只讓一個人讀書,先是把他送到咸寧八斗畈余家祠堂私塾開蒙,三年毛童館(私塾)學了些《論語》 《孟子》 《中庸》 《大學》等古文,這還不夠,他還把他送到武昌省府當年張之洞開辦的一所小學讀了一年多的新學,這樣前后加起來讀了五年書的黃永勝,在村子里那可以算是一個妥妥的知識分子了。
前排右邊坐者為黃永勝
不過,后來由于家庭的原因,他不得不輟學回家干農活兼學手藝。別看這十來歲的孩子,因個頭長得較高,家里的農活一學就會,犁田、耙田、施肥、播種、鋤地、收割等主要農活,干得比大人都精細,尤其是做篾匠手藝也算是出類拔萃,編織各種各樣的花籃、竹椅、竹床、竹墊、竹席、竹窗等竹器制品,挑到六七十里路以外的金牛、武昌、賀勝、官埠、橫溝,以及雙溪橋等地去賣,家境也慢慢地好起來,村里人都對他樹起大拇指,這孩子農活干得好、手藝也出色,生意做得賊精,往后發家致富有保障。
那個時候,黃永勝經常到麻塘鄉馮家灘的姨媽家玩,他跟三表哥鎮天淳年齡相仿,關系比較鐵,每次到姨媽家做客時,都不忘記在姨媽露幾手,為他家編織了許多篾器,這些他編的篾簍之類,堆滿了其三表哥鎮天淳家的閣樓,黃永勝成名之后有人提議在他老家搞舊居什么的,鎮天淳計劃把這些他的杰作弄過去展示一下,當然,后來不了了之??傮w來說,鎮家全家都很喜歡這個勤勞、機靈的少年,黃永勝的表妹鎮秀蓮也很喜歡他。不過,黃永勝對沒上過學的小腳表妹有些不屑。
就在黃永勝17歲的那一年,大革命浪潮席卷兩湖地區,各地的農民運動風起云涌,讀了點書,人長得魁梧,氣場強大,為人仗義,點子多,長年累月在外面跑來跑去做生意見識廣,頗有老大的權威和派頭,成為周邊村落 “孩子王”的黃永勝,并不安份在家做這些農活手藝,利用自己平常在村子里的號召力,組織起一支幾十人的同齡人組成的民軍進行響應,他自任隊長,專門和土豪劣紳作斗爭。有一次,他把作惡多端的鄉長、保長綁了起來,聲稱要進行鎮壓,當然那個時候不是很規范,隊員中有膽小怕事的,夜里偷偷釋放了他們。
接下來,鄉長、保長組織起地主惡霸還鄉團,對黃永勝大逆不道的事情進行清算,得到風聲的黃永勝是跑掉了,但跑掉和尚跑不了廟,這些人找到他的父親黃敦富,一是要他交人,二是花錢消災,三是管教住兒子。隨后開出300大洋天價的罰款,老實憨厚的黃敦富沒有辦法,只得多方籌集了300大洋,交給了鄉長,他為保兒子的命所有家當都填了進去,氣得他父親說不出話來。
為了防止兒子再度犯事,父親黃敦富決定為他找一個媳婦拴住兒子的心,便找到自己的大姨商量鎮家三姑娘娶過來,在農歷四月初的那個吉日,17歲的黃永勝與18歲的鎮秀蓮,奉父母之命成婚,不過,這現象在在當年的農村里是普遍現象,從此,很多人呆在家里,守幾畝薄田和老婆過一輩子,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懷著不安分守己的心很久的黃永勝,產生了逆反心理,對這段婚姻極度不滿意,他決定用行動抗議。名義上他是結了婚,但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碰過這個表姐,他很少回家,一天到晚在外面訓練農民自衛軍,不是睡在露天野外,就是睡在橋底破廟里。鎮秀蓮只能天天獨守空房,默默流淚悲傷。
直到那年六月份,黃永勝打聽到60里外的官埠橋武昌南湖武漢警衛團需要招收新兵,那天深夜,便邀了幾名同樣在農民自衛軍中的同鄉前往投軍,并順利進入這支部隊,成為了警衛團的戰士,盧德銘是該團團長。從此,他與新婚不久的妻子鎮秀蓮離開,黃永勝一去如黃鶴,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房前屋后的李花開了又謝,屋前的梨花開了又謝。她常倚門而立,眺望灣前的大路,看有沒有軍人朝她家走來。她堅信丈夫一定會回來,進入黃家的她為人賢淑能干,孝順公婆,關心體貼家人。
由于黃永勝后來又參加了紅軍,并且改了名字,他的老家是白區,他怕連累家人,根本不敢向家里通訊。家里人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只是偶然有家里人回來帶些消息,正是紅軍第五次反“圍剿”期間,紅軍在江西的戰事非常激烈,那時謠言傳得很厲害,特別是有幾個打散的人逃回了老家,說當時擔任團長的黃永勝在丁毛山戰斗中犧牲了,這一次,黃永勝的哥哥黃敘金與堂弟黃敘銀一塊,還特地前往江西吉安,目的是想證實自己的哥是不是真的戰死了,萬一有這種情況,順便進行收尸,以盼望期能落葉歸根,可惜的是,兄弟倆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到了永豐,卻啥也沒有打聽到,只得失望而歸。
實際上丁毛山這場戰斗是紅軍打得異常艱苦,根據后來李聚奎、代政委譚政提交的《關于丁毛山戰斗經過詳報》描述: “敵人先以炮兵轟擊我靠近馬路的堡壘,并以炮火、機槍火力掩護其步兵猛烈突擊。七時半占領我靠近馬路小高地的堡壘,上坑西北堡壘的守備部隊,在敵人向左翼攻擊時毫無戒備,在敵人接近時竟無抵抗的倉惶潰退,致重要陣地被敵很容易的占領,使上坑西北高地堡壘陷于孤立,受右側敵人側射,于九時許亦被敵占領。敵奪取我陣地后,即迅速改造堡壘,加修工事固守,我軍則撤在竹嵩嶺、刀石及下坑后面一帶山地,與敵對峙至十四時許?!?/p>
這次丁毛山戰斗,首先面對的是強大的敵人,唐云山的93師和兩個美械裝備的稅警團,其次是紅軍沒有堅利火器,特別是重武器,對龜縮在堡壘內的敵人無可奈何,我軍不僅打不進去,還受到敵人據堅而守的反擊殺傷。黃永勝率領擔任主攻任務的紅3團,團長黃永勝多次帶隊沖鋒,打得十分勇猛,令人遺憾的是,雖然包圍敵軍,卻啃不動敵人。自身傷亡慘重,單指揮人員就傷亡45人之多,因為這次戰斗,黃永勝還榮獲一枚三級紅星獎章。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傳回老家的竟然是他戰死的消息。
不過,這次家里人尋找之后,基本上確定一去這么多年杳無音信的他,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肯定是死在外面了。因此,只是在清明節或者重要的節日,家里人才會在空余的餐桌上擺上一雙筷子和一只碗,以紀念這名曾經是家中成員的老四。這時,年齡才二十多歲的“寡婦”鎮秀蓮成為了一家人的一塊心病,她的二哥鎮天誠十分關心妹妹鎮秀蓮,后來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做客。并認識了一個生意上的伙伴,是咸寧縣橫溝橋大屋徐村人,名叫徐為祿,當年30多歲,因為前妻病故,留下一個9歲的女孩。鎮天誠夫婦便撮合妹妹嫁給徐為祿,鎮秀蓮十分不愿意做填房,因為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黃永勝,一定是福大命大,平安回家,更指望的是能重圓舊夢。
但是,最終在哥哥嫂子的一再勸說之后,最后于1937年違心地嫁給了徐為祿,這一年,她25歲,和黃永勝分開10年了。不過,徐為祿經商賣藥材,家境富裕,在漢口、天門都有藥店,家中的豪宅是村中最好的房子,家里還有十幾箱金銀細軟。橫溝橋鎮這個徐氏村落就是因為這棟豪宅,而被命名為“大屋徐村”。 1938年,鎮秀蓮、徐天祿的女兒徐長壽(徐本英)出生了。這一年秋天,徐家豪宅被日軍焚毀。經過這次磨難,本有肺病的徐天祿一病不起,于1941年病逝。從此,鎮秀蓮帶著14歲的繼女和4歲的小女兒徐長壽(徐本英)一起艱難生活。
徐家老宅
而這個時候的黃永勝,晉察冀軍區第三軍分區的司令員(正師),六年以后,他認識了三分區民運部組織部婦女部部長,比他小8歲的項輝方,兩人經組織批準,結為伉儷,項輝方是河北完縣(今順平)腰山鄉北新興村,畢業于保定女子師范學校,是一位漂亮又有文化,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
1950年代那個夏天,全國已經解放了,時任兵團司令員的黃永勝從武漢回到咸寧高橋鎮黃鐵鋪村,他騎著高頭大馬,在幾名警衛員的陪同下,向老家疾馳而去,此時他的心情格外的好,巍巍的青山,盤桓的小路,山腳蜿蜒的小溪,一切都是那么的親切。小河兩岸桃紅枊綠,春意盎然,沿岸山巒的紅杜鵑漫山遍野,隨風搖曳,色澤絢麗、嫵媚多姿,在山風的吹拂下如笑如語,分外嫵媚,頻頻點頭,似乎在歡迎這位久別的游子回到故鄉。
回到家后,他第一件事情便派大哥黃敘金接鎮秀蓮過來見面,隨后,黃把鎮秀蓮接到了武漢住了一個多月。她住在漢口一個帶院落的花園洋房內,門口有警衛員站崗。工作人員帶鎮秀蓮在武漢歸元寺、民眾樂園、中山公園等地游玩。黃永勝的妻子項輝方,戴一副眼鏡,對鎮秀蓮尊重有加,一口一聲叫“大姐”,使她感覺到非常的親切,從前的一切恩怨情仇頓時煙消云散。
后來,黃永勝當上了大軍區司令員,授予上將軍銜,并擔任總參謀長,成為當地名氣很大的人物,他自然不會忘記鎮秀蓮,還不時給她寄來匯款,接濟前妻的生活,還多次寄來相片。這些信件中,黃永勝十分關心鎮秀蓮的生活,問其有什么困難。他一定會全力以赴對他進行幫助。鎮秀蓮完整地保存著這些信件和照片,一直到1989年11月她逝世為止。當然,鎮秀蓮一名普通的農家婦女,過上了安穩的生活,自然也沒有什么需要站在高層的人幫什么。
然而,巧的是就在1971年9月份的時候,鎮秀蓮的親弟弟鎮天誠的兩位孫女,特地來到這位已近花甲之年的姑奶奶家,找她幫一個忙,原來他們在部隊當兵,上面通知他準備復員,按理說這本來就得當地安排工作的。但戰友們告訴她們,要是有關系,便可以轉業到好的部門。于是便想起了擔任總參謀長這樣高級職務的姑爺爺黃永勝,那時電話什么的聯系不是很方便,決定請自己的親姑奶奶去一趟北京,想請他幫忙在復員時安排一個合適的工作。
鎮秀蓮一聽這事,便想起黃永勝親自說的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他幫忙的話,加上近二十年沒有見過他了。特別是想到自己二哥鎮天誠對自己的恩情似海,二話沒說便滿口答應,隨即打點行李,和兩位侄孫女一起登上火車來到北京,便有了文章開頭所說的三個人談笑風生的情形。
令張秀蓮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等來的卻是黃永勝從云端掉進泥潭的遭遇。十年之后的1981年,面對特別法庭審判主犯黃永勝時,鎮秀蓮對著電視里的他,看得如此專注,如此用心,不時眼睛里冒著淚花,自言自語地說:“老了、老得多了……”二年后黃永勝去世時,鎮秀蓮得到消息后異常傷心,悲悲切切地說“走得這么早、走得這么快呢……”,六年之后鎮秀蓮去世時,對后人喃喃地說:咱窮的人命咋這么長哪……言談之中似乎對黃永勝比她更早離世感到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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