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秦嶺深處拍云海,下山時乏了,坐在一座林場小屋前歇腳。氣剛喘勻,便看見一個男人騎著摩托從山路上下來,褪色的護林員袖標顯得格外醒目。他將摩托穩穩停在屋檐下,沖我笑著點了下頭,便匆匆進了屋。
這輛摩托引起了我的好奇,看起來灰頭土臉,像一個疲憊至極的老伙計,趁主人不在時,靠著小屋打個盹兒。
車子骨架還算硬朗,只是那些后添的零件、補丁以及斑駁的銹痕,像一本無聲的賬本,顯示它的主人手頭并不寬裕,只能這里修修,那里補補,湊合著用。
車身糊著厚厚的黃泥,從輪轂濺到油箱。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浮塵,是雨后跑林區的土路時留下的,這些土路包括通往觀測點的陡坡、值守卡口的岔道、來來回回的巡山小徑。稍薄的泥層下面,殘留著雜亂而又深淺不一的劃痕,那些都是灌木和荊棘留下的“勛章”。
車頭燈罩右邊,覆蓋著一層毛玻璃似的白痕,是常年搭在車把上擦汗擋灰的舊毛巾摩擦的印跡。此刻,毛巾仍靜靜地掛在那里。左上角,一道新鮮的裂紋格外顯眼,裂紋中心嵌著些松針碎末,顏色跟枝丫上的一樣翠綠。或許就在剛剛,也或許在昨天,為躲避突然竄出的一只小獸,主人猛甩車把,蹭上了路邊的老松樹。
車座人造革的邊角早已磨裂翻卷,露出灰黃的海綿。坐墊中間卻磨出一種深沉油亮的“釉光”,無數趟騎行,汗水、體溫與時光反復浸潤,才有了這副模樣。坐墊前頭靠近油箱處,有一塊泛白的傷疤,是爐子和水壺磨蹭出的痕跡。我有幾次在路上碰見騎摩托的護林員,他們就把這些東西擱在那里。山太大了,有時候,只能在野外燒水、做飯。
后視鏡是另一番景象。右邊那面鏡子,框子銹得厲害,仿佛歲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左鏡帶著毛刺的鐵支架上,歪歪扭扭纏著幾圈又黑又硬的電工膠布。
車斗蓋虛掩著。借著光,隱約可見里面積了些薄土,混著干枯的松針、碎葉和幾顆野果的籽粒,像一個小小的自然博物館。角落里躺著一把舊得不成樣子的折疊小刀,斗底壓著幾張卷了邊的紙,隱約看出那是森林防火宣傳單。
當我還在盯著這輛摩托細看時,剛剛那個男人拿著一塊抹布從屋里走了出來。他見我目光一直盯著他的摩托,便一邊擦拭著車子,一邊跟我聊起他的這位老伙計:“這車早已停產了,跟了我好多年,和我的工齡一樣長。”他笑了下,接著說,“沒買新的,有錢也不會買,我舍不得這輛車。”
他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細細地擦著,擦右邊那面后視鏡時,擦一會看一下,又對著吹了幾口氣。
他干活利索,一會兒工夫,把車子擦得干干凈凈,在陽光的照耀下,老舊的摩托煥然一新。他拿起車把上的毛巾擦把汗,跨上摩托,沖我笑著揮了揮手。引擎發出轟鳴,他駛上蜿蜒的山路,很快融入了莽莽林海。
《 人民日報 》( 2025年07月09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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