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灶房,阿秀正麻利地揉著一團發(fā)面。婆婆李氏坐在矮凳上剝著毛豆,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兒媳。
"阿秀啊,面別揉太硬,你男人就愛吃軟乎的饅頭。"婆婆的聲音溫和得像春日里的小溪。
"知道啦,娘。"阿秀抹了把額頭的汗,手上的動作卻放輕了些,"您嘗嘗這咸淡?"她舀了一勺剛炒好的雪菜遞到婆婆嘴邊。
婆婆就著她的手嘗了嘗,瞇起眼睛:"再添一撮糖就更鮮了。"說著要從凳子上站起來。
"您坐著別動!"阿秀連忙按住婆婆的肩膀,"腰疼才好些,我去拿糖。"
婆婆笑著搖頭:"你這孩子,把我當(dāng)瓷娃娃了。"但還是順從地坐了回去,繼續(xù)剝著毛豆。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鬢角上,映出銀絲般的光澤。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隔壁的王嬸挎著籃子走了進來:"哎喲,你們婆媳倆又忙活上了?"
"王嬸來啦!"阿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正好饅頭快出鍋了,帶幾個回去給虎子吃。"
"又占你們便宜。"王嬸笑著把籃子放在石磨上,"要說咱們村,就數(shù)你們婆媳最親。哪像我家那個懶媳婦,日上三竿還不起床。"
婆婆抓了把毛豆塞進王嬸手里:"快別這么說,年輕人貪睡正常。阿秀要不是照顧我這個老婆子,也能多睡會兒。"
阿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娘,您又說這話。要不是您天天給我留熱飯熱菜,我晚上回來都得餓肚子。"
三人正說笑著,婆婆突然"哎呦"一聲,手里的豆子撒了一地。
"娘!"阿秀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怎么了?"
婆婆皺著眉頭,手按在后腰上:"沒事,就是突然一陣疼..."
話音未落,她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整個人向前栽去。阿秀一把抱住婆婆,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娘!娘您別嚇我!"
王嬸也慌了神:"快!快扶到床上去!我去請大夫!"
阿秀咬著牙把婆婆背到里屋的床上。婆婆的身子輕得讓她心慌,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枯葉。
"秀啊..."婆婆虛弱地喚著,手指緊緊攥著阿秀的衣角,"別怕...娘沒事..."
李大夫來得很快,把完脈后卻皺起了眉頭。他把阿秀叫到門外,低聲道:"你婆婆這是積勞成疾,加上年紀(jì)大了,氣血兩虧。我先開幾副藥,但...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
阿秀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大夫,求您救救我娘!花多少錢都行!"
"不是錢的事..."李大夫嘆了口氣,"老人家就像油盡的燈,強求不得啊。"
接下來的三天,阿秀寸步不離地守在婆婆床前。她熬藥、擦身、換褥子,眼睛熬得通紅。婆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總催阿秀去休息,糊涂時卻一遍遍念叨著阿秀小時候的事。
"娘,您認錯啦,我是阿秀,您兒媳婦。"阿秀握著婆婆枯瘦的手,輕聲糾正。
婆婆渾濁的眼睛突然清明了一瞬:"傻孩子...娘知道...你嫁過來那年才十六,跟個娃娃似的...娘一直把你當(dāng)親閨女..."
第四天清晨,阿秀正給婆婆喂藥,突然發(fā)現(xiàn)婆婆的眼神變得異常明亮。婆婆掙扎著要坐起來,阿秀連忙扶住她。
"秀啊..."婆婆的聲音突然變得有力,"去把我那個紅木匣子拿來。"
阿秀從柜子深處找出婆婆珍藏的木匣。婆婆顫抖著打開,里面是一塊繡了一半的帕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繡著并蒂蓮。
"本想等你生辰繡好的..."婆婆摩挲著帕子,"現(xiàn)在怕是...來不及了..."
"娘!"阿秀的眼淚砸在帕子上,"您別這么說,您一定會好的!我已經(jīng)托人捎信給當(dāng)家的了,他很快就回來..."
婆婆搖搖頭,突然緊緊抓住阿秀的手:"秀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太要強...累著也不說...娘走了...誰給你留熱飯...誰給你..."
話沒說完,婆婆的手突然松開了。阿秀呆了一瞬,隨即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娘——!"
屋外,正在晾衣服的王嬸聽到哭聲,手里的木盆"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樹梢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仿佛也被這哭聲驚著了。
葬禮那天,全村人都來了。阿秀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王嬸紅著眼睛勸她:"阿秀,別跪著了,你婆婆最疼你,看你這樣該心疼了。"
阿秀搖搖頭,聲音沙啞:"王嬸,我總覺得...娘走得不踏實...她還有話沒說完..."
正說著,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道士出現(xiàn)在院門口。他背著個舊包袱,面容清瘦,眼睛卻亮得驚人。
"施主,可否討碗水喝?"道士的聲音溫和有力。
阿秀機械地點點頭,正要起身,王嬸已經(jīng)端了碗水過去。道士接過水,目光卻落在堂屋的靈位上。
"這位老人家...走得很突然啊。"道士輕聲道。
阿秀猛地抬頭:"您...您怎么知道?"
道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靈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轉(zhuǎn)身時,他的目光在阿秀紅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施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阿秀領(lǐng)著道士來到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樹蔭斑駁,微風(fēng)拂過,幾片早黃的葉子打著旋兒落下。
"施主,你婆婆走時,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道士開門見山地問。
阿秀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掏出懷里那塊繡了一半的帕子:"娘臨走前...還在惦記這個..."
道士接過帕子,輕輕撫過上面歪歪扭扭的針腳,嘆了口氣:"老人家心有不舍啊。"
"道長,"阿秀突然跪了下來,"您是不是有辦法...讓我娘安心?"
道士連忙扶起她:"使不得!貧道只是看出你婆婆尚有執(zhí)念未消。"他沉吟片刻,"頭七之夜,亡魂會歸家。你若真想讓她安心,倒有個法子。"
阿秀的眼睛亮了起來:"什么法子?求道長指點!"
"取些稻草,扎個草人,穿上你婆婆生前的衣裳。"道士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再備一根新紅繩,頭七那晚,你將紅繩一頭系在草人手腕,一頭纏在自己手上,安心睡去即可。"
阿秀聽得認真:"這樣...就能見到我娘了?"
道士搖搖頭:"陰陽有別,不宜相見。但紅繩為引,能讓她的'念'感知到你的心意。"他鄭重地補充,"記住,無論感覺到什么,千萬別松開紅繩!那是你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
阿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士又從袖中取出一段紅繩遞給她:"用這個吧,在廟里供奉過的。"
"多謝道長!"阿秀雙手接過紅繩,突然想起什么,"對了,道長怎么稱呼?在哪座寶剎修行?"
道士微微一笑:"貧道云游四方,名號不足掛齒。"說完,轉(zhuǎn)身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阿秀攥著紅繩,心中既忐忑又期待。她立刻去找村里最會扎草人的張老漢。
"要扎草人?"張老漢抽著旱煙,瞇起眼睛,"給亡人用的?"
阿秀點點頭,把道士的話說了一遍。張老漢磕了磕煙袋:"成,我給你扎個好的。不過阿秀啊,這事兒聽著玄乎,你可別太傷心傷身。"
"我知道的,張叔。"阿秀勉強笑了笑,"我就是...想讓娘安心。"
回到家,阿秀翻出婆婆生前最愛穿的那件靛藍色褂子。衣服上還留著婆婆的氣息,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陽光的味道。她將臉埋進衣服里,肩膀微微顫抖。
頭七前一天,張老漢送來了扎好的草人。手藝確實精巧,稻草捆扎得結(jié)實整齊,連手指都分得清清楚楚。
"這可比我當(dāng)年扎的稻草人強多嘍!"張老漢得意地捋著胡子,"用了新收的稻草,軟和著呢。"
阿秀謝過張老漢,小心翼翼地把婆婆的褂子給草人穿上。寬大的衣服罩在稻草架上,空蕩蕩的,看得人心里發(fā)酸。
頭七這天,阿秀早早收拾好屋子,在婆婆生前常坐的椅子上擺好草人。她給婆婆的靈位上了香,擺上剛蒸好的米糕——那是婆婆最愛吃的。
天色漸暗,阿秀按照道士的囑咐,將紅繩一端系在草人的手腕上。她猶豫了一下,又輕輕整理了一下草人的衣領(lǐng),仿佛在給婆婆整理衣裳。
"娘,"她輕聲說,"今晚您回來看看吧...家里都好..."
紅繩的另一端,阿秀緊緊纏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打了三個死結(jié)。她躺在床上,吹滅了油燈,只留下一盞小小的長明燈,在婆婆靈位前微微跳動。
月光從窗縫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道銀線。阿秀睜著眼睛,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屋外偶爾傳來幾聲蟲鳴,遠處誰家的狗叫了兩聲,又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阿秀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突然感覺手腕上的紅繩輕輕動了一下。
她一下子清醒了,屏住呼吸。紅繩又動了一下,這次更明顯,像是有人在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拉扯。
"娘...是您嗎?"阿秀小聲問道,聲音顫抖。
沒有回答,但紅繩又輕輕顫了顫,像是在回應(yīng)。阿秀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但她記得道士的叮囑,死死攥著紅繩不敢松手。
"娘,您別擔(dān)心我..."阿秀哽咽著說,"我會好好的...我會照顧好自己...等當(dāng)家的回來..."
紅繩突然傳來一陣暖意,像是被陽光曬過一樣。阿秀恍惚間聞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混合著米糕的甜味。她仿佛看見婆婆坐在床邊的身影,正慈愛地看著她,就像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
"娘!"阿秀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不是被束縛的那種恐懼,而像是被溫柔的懷抱環(huán)繞著。
婆婆的身影漸漸模糊,但阿秀分明聽見一聲嘆息:"秀啊...好好的..."
紅繩上的暖意慢慢褪去,阿秀終于能動了。她猛地坐起身,發(fā)現(xiàn)天已蒙蒙亮。系在手腕上的紅繩依然緊繃,另一端的草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但阿秀知道,那不是夢。她小心翼翼地解開紅繩,發(fā)現(xiàn)接觸過草人的那一端,竟然帶著一絲淡淡的溫度。
天剛亮,阿秀就聽見院門被輕輕叩響。她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拖著疲憊的身子去開門,發(fā)現(xiàn)竟是那位道士站在門外,道袍上還沾著晨露。
"道長!"阿秀又驚又喜,連忙將人讓進院子,"您來得正好,昨晚..."
道士抬手止住她的話頭,目光落在堂屋的草人上:"紅繩可還完好?"
阿秀點點頭,將手腕上解下的紅繩遞給道士:"一整夜都沒松開。道長,我好像...真的感覺到我娘了..."
道士接過紅繩,指尖輕輕撫過繩結(jié),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善哉。紅繩溫而不燥,緊而不亂,說明老人家心結(jié)已解。"他轉(zhuǎn)向阿秀,"你可是與她說了什么?"
阿秀將昨晚的事一一道來,說到婆婆那句"好好的"時,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道士聽完,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袋,將紅繩仔細收好,遞給阿秀:"這紅繩已非凡物,好生收著,可保家宅平安。"
阿秀雙手接過,突然想起什么:"道長,那草人..."
"燒了吧。"道士溫聲道,"稻草歸塵,衣裳可留作念想。你婆婆的'念'已安息,不會再憑依于此了。"
正說著,王嬸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來:"阿秀!你當(dāng)家的捎信來了,說是..."她猛地看見道士,愣了一下,"這位是?"
"是位得道高人。"阿秀介紹道,"多虧道長指點,我才能..."她突然哽咽,說不下去了。
王嬸看看草人,又看看阿秀手中的紅繩,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拍拍阿秀的肩膀:"好孩子,你婆婆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你們的。"
道士告辭時,阿秀執(zhí)意要送。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道士突然回頭:"施主,你可知為何你婆婆能與你相通?"
阿秀搖搖頭。
"只因你們婆媳之間的情誼,早已超越生死。"道士的目光深邃,"孝心感天,自能通靈。記住,逝者已矣,生者當(dāng)珍惜。"
阿秀深深一揖:"多謝道長點撥。"
道士轉(zhuǎn)身離去,背影漸漸消失在晨霧中。阿秀望著手中的紅布袋,心中那股沉甸甸的郁結(jié)似乎也隨著霧氣一起消散了。
回到家,阿秀按道士所說,將草人帶到后院焚化。稻草燒得很快,火焰中飄起幾顆火星,盤旋著升上天空,像是婆婆最后的告別。
婆婆的藍褂子阿秀仔細收進了衣柜,和那塊未繡完的帕子放在一起。紅繩則被她編成一條手繩,日日戴在腕上。
七日后,阿秀的丈夫終于趕回家中。這個憨厚的漢子跪在母親靈前痛哭失聲,阿秀在一旁默默遞上帕子。
"秀兒,娘走時可受苦了?"丈夫紅著眼睛問。
阿秀搖搖頭,將婆婆最后的話告訴他,又說了紅繩的事。丈夫聽得怔怔的,最后握住阿秀的手:"辛苦你了...娘最疼你,定是舍不得你難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秀的生活漸漸回到正軌。她將婆婆的繡帕裱了起來,掛在堂屋里;那件藍褂子偶爾拿出來曬曬,仿佛還能聞到婆婆的氣息;紅繩手鏈從不離身,成了她最珍視的物件。
第二年清明,阿秀和丈夫去上墳時,發(fā)現(xiàn)婆婆墳前長出了一株小小的蒲公英,金黃色的花朵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阿秀蹲下身,仿佛又聽見婆婆說:"秀啊...好好的..."
回家的路上,丈夫突然說:"秀兒,咱們要個孩子吧?娘要是知道,一定高興。"
阿秀摸了摸腕上的紅繩,笑著點點頭。
又過了兩年,阿秀生了個大胖小子。孩子滿月那天,她將紅繩解下來,系在孩子的搖籃上。說來也怪,只要紅繩在旁,孩子就睡得特別香甜,從不夜啼。
村里人都說,這是婆婆在天之靈保佑著孫兒。阿秀聽了只是笑笑,偶爾會對著天空輕聲說:"娘,您看見了嗎?我們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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