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世界》
(2001)
上周末的《侏羅紀世界:重生》上海首映式上,一幕場景或許會勾起斯嘉麗·約翰遜埋藏已久的記憶:
在紅毯媒體區,一位忠實影迷朋友帶著《婚姻故事》和《幽靈世界》(Ghost World, 2001)兩部電影的CC版碟片給斯嘉麗簽名。而她在看到后者時似乎愣了一下。
我的一位刀子嘴影迷朋友在看到此幕時略有些刻薄地說——斯嘉麗到底還記得自己演過這部片嗎?畢竟在這部面世已有24年的電影,和完整經歷了漫威生涯,現在又開始轉戰侏羅紀宇宙的2025版斯嘉麗之間,似乎已經隔開了好幾個人生。
《幽靈世界》CC碟封面
這顯然不是事實,《幽靈世界》的CC版封面只是把幾位主角的形象畫得略微夸張(并且沒有標注主演名),所以具備一點點辨識難度而已。這顯然是斯嘉麗本人較為珍視的早年作品,她親自現身在影片的CC版花絮中,提到影迷們對它的熱愛——直到近些年,她還會遇到陌生人對她說,這是他們最愛的電影。
但要說現在的斯嘉麗和2001年的斯嘉麗判若兩人,似乎也沒錯。
斯嘉麗·約翰遜已正式成為全球票房最高演員
《幽靈世界》時的斯嘉麗,還處在她的獨立電影時期,她在各路小眾文藝片里釋放著自己韻味獨特的氣質和演技,不論角色大小,她都能像磁鐵一般將觀眾的注意力牢牢吸引,有時甚至令觀眾忘記電影的其余部分(《馬語者》和《缺席的人》便是典型例子)。
《缺席的人》
與之相比,如今的斯嘉麗無處不在,但聯系她和觀眾的那股磁力,就算沒有消失,也已經被大幅度稀釋。近年她給人留下鮮明印象的角色越來越少,她在好萊塢當中的位置也似乎越來越具有“可替代性”,像新一部《侏羅紀世界》,翻拍版《攻殼機動隊》,以及她在韋斯·安德森電影中的那些客串角色,換別人演又會有多大區別?當我們現在提起斯嘉麗·約翰遜,我們立刻會想起那些明了但膚淺的,在最大眾的人群中流傳的標簽:美麗、性感、“寡姐”、讓杜蘭特想喝洗澡水的女人。那些在其早期生涯中顯現的微妙且不可言傳——同時也不利于傳播、走紅、被大眾接受的特質,如今已無處可尋。
至少在中國,斯嘉麗已經與“寡姐”這個角色和形象深度綁定
斯嘉麗無疑借助這些標簽獲得了輝煌的商業成功(即使是2025年,女演員獲得商業成功的路徑依然不多),但這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涯走向嗎?
可能是的。這就要說回《幽靈世界》。
在《幽靈世界》這個成長故事的兩位青少年女主(雖然在影片后段戲份銳減的斯嘉麗嚴格意義上更像配角)當中,
斯嘉麗飾演的Becca是更擁抱成年人生活的一位,
而由索拉·伯奇飾演的Enid,則卡在了青春期與成年期的那條邊界上,遲遲無法脫身。
從這個角度來看,《幽靈世界》擁有著超越普通成長故事的深意。它甚至可以被看作對美國電影從1990年代到漫威年代的流變過程的預言。
成長故事
幽默而苦澀
寬泛地來說,《幽靈世界》是部青春片,因為它講述的是Enid和Becca這對聰明、敏感又刻薄的好姐妹,在高中畢業之后以兩種不同的方式面對成年生活。
但世紀之交的美國青春片與我們現在理解的青春片并不相同。那是個無法無天的年代,即使你安排18歲的女孩在故事中喜歡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性,也不會發生公關危機;故事里刻薄的青少年女孩被允許將身邊看到的一切當做笑料,即便她們視野中的陌生人并沒有招惹任何人;一切主流價值觀也都可以成為嘲諷對象,在Enid的18歲世界中似乎只存在她先驗的審美標準,不存在任何社會或政治層面的更大維度。
以此層面衡量,《幽靈世界》不像我們熟悉的新世紀青春片/YA類型片,也不像同時期加斯·范·桑特拍攝的憂郁青春片,它更貼近90年代美國獨立電影中由托德·索倫茲(《愛我就讓我快樂》)和拉里·克拉克(《半熟少年》)所代表的那段頻譜:黑色、越界、膽大包天,毫不畏懼地通過鏡頭,展現著美國生活中令人不悅的尷尬、瘋狂與寂寞。
《愛我就讓我快樂》
Enid便是這樣一個以反常規方式引人共情的主人公。她有著青春期少女較為惱人的一面:自我中心,自命不凡,言辭尖酸,并且鐘愛給別人布下幼稚又刻薄的惡作劇。
但在這些表象下,她又擁有一顆敏感甚至脆弱的內心。她是個才華橫溢的漫畫家,熱愛觀察世界,并能通過畫筆將她看到的一切化為夸張傳神的漫畫肖像;
她內心復雜,心思細膩,這既讓她瞧不起那些頭腦簡單粗暴的同齡人,也讓她排斥成人世界黑白分明的價值取向。所有這些復雜成因,造就了這樣一個不想長大的女孩。
影片以Enid和Becca的高中畢業典禮作為開場。緊隨其后的故事前半部分中,Enid在抗拒成人世界的一切,而在后半部分中,她則奇異地迷戀上了由史蒂夫·布西密飾演的文藝宅男Seymour。這家伙是個黑膠玩家和工藝品收集者,他的私人房間里囊括著從1930年代布魯斯/拉格泰姆唱片到1940年代種族歧視宣傳畫在內的種種奇珍異寶。
Enid被他對愛好的專注以及他對世俗的抗拒所吸引,一開始認為他只是個呆子,后來卻漸漸喜歡上他。但這段關系仍然有著可悲的底色——他們倆都是社會與世俗意義上的邊緣人和loser。當Enid為自卑的Seymour打氣,說你有那么酷的愛好時,Seymour卻沮喪地說:
“別提我的愛好了!我恨我的愛好。”
在表現角色的孤獨與自我厭棄時,導演泰利·茨威戈夫毫無保留。這使得影片具備了獨一無二的風味:它總能用笑料把你逗得大笑,然而在笑的同時,苦澀情緒卻在觀眾心頭揮之不去,因為你能感受到Enid和Seymour這兩位重要角色的內心有多凄慘。
隨著故事深入,苦澀和焦慮的調子也在片中愈發明顯:Enid意識到她已不能繼續停留在原地,她必須向前走,必須擺脫這種不健康的停滯狀態,否則她將會枯萎。
一個奇跡適時出現在Enid面前:它給一個貝克特式情境提供了圓滿結局,也因此重新點燃了Enid的生活希望。
但影片的結局真的圓滿嗎?顯然不是。
當Enid踏上離開小鎮的旅途時,鏡頭的目光似乎依然滿含著憂慮與不確定。直至最后,導演茨威戈夫依舊保持著影片在輕松與苦澀之間的微妙平衡,拒絕為觀眾提供簡單輕易的情緒價值。這樣的結局,放到我們當下這個將影視作品視為“內容”的時代,已經變得難以想象——我們已不再指望電影或電視劇為我們提供超出消費品職能之外的思考。這幾乎讓《幽靈世界》變得像一道來自古老時代的遺跡。
從低俗小說
到漫威宇宙
所以,這部電影的預言屬性在哪里?
說來有趣,《幽靈世界》改編自同名漫畫小說,故事發生在一個平行世界,所以現實世界中的一切坐標都是以夸張變形的形式在片中呈現。
但片中的一個流行文化梗,仍然能讓人切實地想起在當時剛剛過去的1990年代美國獨立電影黃金期:當被Enid和Becca戲弄的Seymour來到約會地點(一座餐吧)時,他點了一大杯奶昔。
而奶昔正是演員史蒂夫·布西密在他更有名的出演作品《低俗小說》中,作為餐廳侍者向烏瑪·瑟曼和約翰·屈伏塔力推的飲料。
一點也不牽強,對吧!好吧,可能有一點。但如果你細究Seymour的人設,你就會發現,他幾乎完全是個從昆汀世界走入幽靈世界的人物。他熱愛逛錄像店、漫畫店;他熱衷于參加同好們聚集一堂的分享會,即便這些同好的性縮力比他還強;他執迷于收藏各類冷門唱片,最終成了某個細分領域的專家。這個人設,與昆汀和他的錄像店死黨們,以及他為《真實羅曼史》撰寫的男主人公,實在太過接近。
雖然拍攝于2000年上半年,但《幽靈世界》確實帶有太多90年代的痕跡,不限于前面提到的拉里·克拉克/托德·索倫茲/昆汀影響。在其中,以錄像店/唱片店/漫畫店/成人商店為代表的實體文化經濟依舊繁榮,且每個店鋪都各具特色,尚未完全被大公司操控的數據算法收編;在其中,不同實體媒介依舊彰顯著自身的存在感和溫度(黑膠唱片、錄像帶、宣傳畫、晶體管電視機)。它們是帶你通往另一個奇異世界的魔力介質;它們與我們現在無時不刻在面對,且飽受監控的手機、電腦和平板電腦屏幕,顯然完全不同。
在這種較為自由的文化氣息,和依然上行的經濟環境中,1990年代的美國獨立電影也大多透著一股不負責任的青少年天真感。其中的弄潮兒昆汀,自然是杰出范例:他的人物都有著卡通風格,他鏡頭下的暴力都只單純存在于美學與虛構層面,不會對現實有任何指涉,而片中人物就連死亡都似乎僅僅存在于假定層面,他們在本質上無需對自己的殘酷舉動和從中得到的快感負責,更無需懺悔。
這種略顯幼稚的天真,無疑在911事件之后的美國電影中消失了。
美國從某個深層維度上意識到它的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便它在嘴上從未承認。暴力與復仇帶來的痛苦糾結,成為新世紀初期部分美國電影的主流情緒(《拆彈部隊》《刺殺本拉登》),
而昆汀在911發生后依然幼稚的言論,則讓他成了公眾視野中的笑話:
簡單翻譯:
《滾石》:911事件和反恐戰爭有在個人和創作層面對你產生任何影響嗎?
昆汀:911沒影響到我,因為有部叫《紫雨風暴》的香港電影,是部非常精彩的動作片。電影有段關鍵情節就是一批人密謀炸掉一座摩天大樓。這部片上映于911之前,但炸樓鏡頭簡直像是對911的復制。我叫了很多人來我家看這部片,并且不告訴他們任何細節。(當他們看到炸樓鏡頭時)我把他們的屎都嚇出來了!整件事的惡作劇特質幾乎讓我激動,這讓整個體驗變得更刺激。
2003年的昆汀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初中生惡作劇中。但《幽靈世界》的主創們在2000年便已對時代脈搏更具先見之明。Enid對流行文化的大量攝取,她對無辜陌生人施加的惡作劇,都依舊具備90年代美國獨立片的特質。但在重復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她自己也在變得越來越焦慮。這種青少年狀態,終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終點,而且她也似乎感受到,她終究要為自己的幼稚和刻薄負責。
Enid最終選擇了離開。這并不代表她獲得了成長——直到影片結尾處她都沒有找到自己篤定要走的人生道路,她僅僅是在游蕩。這與演員索拉·伯奇在現實中的生涯軌跡有點相像:作為極具才華的演員,她也沒能為自己鑿出一條明確的戲路和一些可以識別的標簽,于是最終沒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巨大成功。
那么是誰獲得了成長,并且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巨大成功呢?
我們終于又要說回斯嘉麗了。與伯奇一樣,她的生涯軌跡也與她在《幽靈世界》中飾演角色的人物曲線驚人相像。影片的后半部分,Enid依然陷在她的青春期焦慮中,并且與Seymour進行著一場不清不楚的奇怪關系,但斯嘉麗的Becca卻早已確定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她想做一個負責的大人,工作、謀生、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舒服公寓。這導致她在后半部電影中幾乎消失了。
現實世界中的斯嘉麗,也好像在某個節點開始篤定地要“做大人”。
她的生涯曲線,幾乎是一位成功的高商業價值女演員將自己標簽化和商品化的絕佳范例:她在生涯早期是位氣質復雜的演員(《幽靈世界》的有限戲份依然足以體現其才華),卻在隨后的演變過程中變得愈發單向度和工具化。伍迪·艾倫為她的生涯提供了成人儀式,漫威宇宙則將她正式收編進體制核心,使她成為2010年代美國電影的突出表征。她與美國電影一起變得扁平、單調,雙雙滿足于自身純粹的消費品屬性。而她在漫威宇宙之外的獨立電影演出偶有成功,卻匆匆忙忙、不成體系、破碎不堪,幾乎像是意外和例外。
今年斯嘉麗首次做導演執導的《了不起的埃莉諾》入選了戛納“一種關注”單元,但從目前評價來看,也是毫無靈氣,太多其他獨立電影的影子。
*編輯碎碎念:不過話說回來,難道卷西這種文藝中年(而非高度商業化演員)的《真正的痛苦》就多有靈氣嗎?當導演的確沒那么容易。原因有很多。(不好意思拉踩了
《幽靈世界》用文本和影射,無意間串起了美國電影和流行文化在最近三十年間的演變過程,而這個故事又在《侏羅紀世界:重生》紅毯上斯嘉麗對《幽靈世界》的一瞥中,與其主人公之一再度交匯。
誰能說清楚有哪些思緒在那一刻浮過斯嘉麗腦海?
又或許所有上述敘事都是作者的過度解讀,一切所謂預言都是作者的一廂情愿。
但有一件事情是無需辯駁的事實:
《幽靈世界》既是一部與青少年心緒共鳴的電影,也是一部與時代脈搏靈敏共振的電影。如果你還沒看過它,快去看吧。
(作者看的這個字幕版本有很多問題,慎看)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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