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在我心里,快五十年了,想起來胸口那塊兒還是堵得慌。
我是七二年當?shù)谋镜狡吡辏闶怯谐鱿⒘恕R驗榫毜眠€行,事兒也都辦得挺利索,連里就把我提了干,給了個一排長的位置。這個排長沒當幾天,新任務就來了——跟著連長去山東濟南接新兵。
連長讓我收拾收拾,說走就走。第一次干接兵的活兒,心里說不上來啥滋味,有點小興奮,也有點不踏實。
一路折騰,火車換汽車,兩天兩夜沒撈著好歇。到濟南平陰縣的時候,天都快擦黑了。下了車,看見縣武裝部的劉政委和王科長早就在等著咱倆了。簡單寒暄幾句,坐上車直接去了武裝部的招待所。
王科長想得挺周到,飯都備好了。我跟連長隨便扒拉了幾口,沒心思多待,趕緊回屋歇了——太累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連長就把我拍醒了,叫上我一塊出去跑步。他說他在部隊待久了,習慣了,五年了雷打不動,再壞的天也得跑完這五公里才算一天開始。
跑完回來一身汗,在食堂對付著吃了早飯,緊跟著就開始忙活正事。接兵每年的章程基本不變,我雖然是頭一回,但也大致有個數(shù)。劉政委給協(xié)調(diào)了縣武裝部和公安局各一個同志來幫忙,我和連長按部就班,該查的查,該問的問,事情辦得挺順溜。
就在挨家挨戶走訪,去摸查那些預備兵苗子底細的時候,遇到個小伙子,真是讓人眼睛一亮。這兵叫張小軍,是平陰當?shù)卮謇锏摹€子高,一米七八朝上,人看著也結(jié)實。后來說他還正經(jīng)學過好幾年武術(shù),有身好力氣。不單是身體好,書也念到了高中,肚子里有墨水。最難得的是,這小伙字寫得真漂亮,尤其那毛筆字,真不像出自個農(nóng)民娃的手。遇上這么個能文能武的好苗子,我跟連長心里都挺高興,都覺得這是個帶兵的好人選。
連長自己平時也愛琢磨練毛筆字,見了張小軍寫的字,拿在手里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點頭夸:“這筆功夫,確實難得!”我跟連長這么多年,這么直截了當夸人還是頭回見。
家訪到他家才了解到更多苦處。小軍家兄弟三個,他是老大,早早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他爹在他八歲上就得了重病沒了,家里三小子,全靠著當媽的一個人拉扯大。家里的窮困,冷清和不易都寫在墻上、擺在屋里頭了。看著他家的情形,不知怎的,我心里像被揪了一下,忽然想起我自己。我也有個姐,很小就跟著父親苦熬,媽是咋沒的我都不清楚。這種苦日子我懂。像我們這樣窮地方的農(nóng)家孩子,想奔個好出路,就得靠自個兒拼命。當兵,是很多人的指望。我看張小軍那沉穩(wěn)懂事的勁兒,心里覺著他將來肯定能有出息,能給家里改改樣兒。
那時候正是冷得縮脖子的臘月,外面飄著雪。在張小軍家坐一陣子都覺得寒氣往骨頭縫里鉆。看小軍就披了件挺單薄的舊外套,我心里不是滋味。跟連長一合計,趁著離開前頭,我們哥倆兒湊了點自己的津貼,悄悄跑去買了些厚實點兒的棉衣布料,還有米面口糧,給張小軍家送去。我們知道這遠遠不夠,但起碼能幫他們擋擋當時難熬的嚴寒。
回招待所的路上,連長話里話外還在說張小軍,覺得這小子要是帶回部隊,好好帶帶,一定是個尖子。我也這么想,心里也敞亮了不少。連長還說:“這趟差不算白跑。”
人算不如天算。誰承想,就在這幫子新兵換衣服、打起背包準備出發(fā)的前一天,出大事了!張小軍為了救兩個掉進冰窟窿里的本村人,自己沒上來……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人沒了!聽到村里人紅著眼睛跑來送的消息,我整個人都懵了,腿腳發(fā)沉,只覺得心口窩著的一口氣堵得慌,緩不上來。我不敢信,那樣結(jié)結(jié)實實個大小伙子就這么說沒就沒了?連長當時臉就沉得像塊鐵。我們倆二話沒說,拔腿就往張小軍家里趕。
張小軍家那條窄巷子和那小院子里,已經(jīng)黑壓壓擠滿了聞訊而來的鄉(xiāng)親們。哭聲不大,卻撕得人心疼,有人捂著臉蹲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他母親……唉,那樣子,根本沒法看。我們就在旁邊站著,手腳僵冷,喉嚨里像是堵了啥硬塊,一句話也吐不出來。臨走時候,連長和我也沒啥能給的了,搜摸遍口袋,我倆湊了一百塊錢,硬塞給了張小軍他母親手里。這錢有多點兒用呢?啥用也抵不了。帶著滿腔壓得沉甸甸的遺憾,我們默默地回了部隊。
回去后,連長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不對了,好長一段時間,老是鎖著眉頭抽煙,不愛言語。打那以后,他真就沒再去接過一次新兵。那張小軍的軍裝算是白盼了。雖然沒做成咱們的戰(zhàn)友,可他那家太難了。我和連長回頭一商量,都明白,眼下頂要緊的是得讓他兩個弟弟把書讀出來。咱自己日子也緊巴,但倆大小伙子每月擠出點錢來,寄回他家,能幫點是點。
幸好啊!張小軍那兩個弟弟都沒讓人失望,都爭氣得很!老二張建軍,八零年考上了軍校,頂替他大哥,把這身夢寐以求的軍裝穿上了。老三張志剛,也用功,直接考上了大學。讓我沒想到的緣分在后面——張建軍軍校畢業(yè),分單位分得巧,正是我?guī)У倪B隊!我在九六年退伍離隊那會兒,他已經(jīng)干到正營的位置上了。張志剛呢,大學畢業(yè)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平陰縣,在縣里一所高中當了老師,守著家,也守著大哥舍命守護過的地方。
這些年,每到過年過節(jié),只要條件允許,建軍和志剛這哥兒倆一準兒會抽個空兒,一塊兒來家里看看我和老連長。有時捎點老家土產(chǎn),有時就是光坐著喝杯茶說說話。每當看著兄弟倆坐在面前,我就想起那個大雪天,那個寫字沉穩(wěn)有力又見義勇為的孩子……那么好的一個娃,眼看就要邁出去了。要是那年冬天,平陰沒下那場大雪,要是……唉,這么多年了,我多想讓那一天壓根就沒發(fā)生過啊。這心里頭磨了幾十年的石頭,始終也沒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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