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3年10月的一個下午,我在家里邊拖地邊聽播客。耳機中傳來有關10月7日后新一輪巴以沖突的解說,以婦女和兒童為主的巨大傷亡人數,讓我愣了好一會兒。在那之前,不同社交媒體上有關巴以沖突的新近報道已是層出不窮,來自現場的照片和視頻輪番播放,但大多數時候我都不忍心細看,也仍像中學時代看見教科書上令人費解的巴以地區地理區劃變遷一樣感到茫然。從家務中抽離、發愣的這個片刻,讓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進一步了解那些傷亡數字背后的人們,與他們的生命故事的想法。
24年5月初,選題郵件中出現了一條有關巴勒斯坦詩人莫薩布·阿布·托哈(Mosab Abu Toha)詩集的書訊,短短幾行字,除基本信息外并無與內容相關的具體介紹,因此并不顯眼,卻一瞬間喚回了我半年前的記憶與愿想。如果說做編輯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時刻,那么心中關切的選題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幾分鐘,絕對榜上有名。我立馬去網上尋找詩人及其作品的相關信息,并查找有無可預覽的電子書資源,或許是因為入行不久,彼時異常激動導致心跳加速的體驗還是第一次擁有。
02
“我兒子名叫亞贊……有一天我們看到一大團(swarm)云朵。他大喊道:‘爸爸,有炸彈。小心!’他覺得那些云是炸彈的煙霧。就連大自然也會讓我們感到困惑。”
“為什么當我夢見巴勒斯坦的時候,/巴勒斯坦是黑白的?”
“空氣中仍然縈繞著咖啡的香氣。但廚房去了哪里?”
第一次讀到這些句子時,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仿佛炸彈的煙霧懸在頭頂,孩子的聲音就在耳邊,我能聽到他急切的語氣,突然提高的音量,瞬間被支配的恐懼,還有下意識想要保護父親的決心。我和他們一起,站在黑白的巴勒斯坦的廢墟上,身邊有人在奔跑、尖叫,咖啡的香氣裹著塵土,還有鮮血的味道,在空中升騰。新聞報道中的人們不再是傷亡數字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被還原,如詩集原名“Things You May Find Hidden in My Ear”,我聽見了藏在阿布·托哈耳內的聲音,讓我感到心碎。
本書內文圖片
阿布·托哈1992年出生在一個叫沙蒂(al-Shati)的難民營里,在加沙這個被稱為“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監獄”的地方,度過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他的家族原本定居在雅法,1948年以色列建國時,他的祖父哈桑帶著一家人南下,來到了沙蒂。托哈的10個兄弟姐妹中,有3個死于戰爭和疾病。2000年,他8歲,在電視上看到了引起全世界關注的12歲男孩穆罕默德·杜拉的靈柩;2004年,他12歲,以色列的坦克開到了離家幾百米遠的地方;2009年戰爭中,他16歲,兩塊彈片刺進了他的身體,一塊在脖子里,一塊在額頭上;2014年,他失去了三個朋友,他所在大學的行政樓被空襲摧毀,許多學生的畢業典禮成了葬禮……眼前的書稿成為記錄托哈30余年人生的幻燈片,他作為一個普通加沙人生活的種種細節在詩行中鋪展開來,那些破環與毀滅的殘酷循環中的人們也第一次有了名字:胡迪法、伊扎特、伊斯梅爾……
更年輕時的托哈
我驚異于死亡有那么多種寫法:
“當我們仍待在母親子宮里的時候/就已經害怕/在出生前死去了。”
“而在早上起床,/努力活著度過/接下來的一天,就意味著/從死者中回到人間。”
“在加沙/一部分我們甚至沒法徹底死去”
“爐子上/燒著/水/卻再也燒不開/因為彈片已經割斷了它的喉嚨。”
“我們既死又活”,對加沙的人們來說,死亡不發生在頃刻之間,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即便在睡夢中,也要小心從屋頂落下的炮彈,走過窗戶時心有余悸——如果剛才在窗邊多停留一秒,會不會已經被炮彈穿過?生活的每一刻都被懸掛在死亡的提線之下,籠罩在陰影之中,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新的反復。一遍遍地死去,一遍遍地活著,我難以想象,要怎樣才能活下去?但在詩集末尾的《作者訪談》中,我再次聽到了托哈的聲音:
當我讀詩時,我有時會看到一些我以前沒注意到的身邊的事物,我是在詩里讀到它們之后才開始注意到它們的。哦,這顆檸檬,它看起來就像這個歐洲詩人在詩里提起的檸檬啊。
詩歌邀請我去注意和欣賞那些我平常在恐懼狀態下無法注意到的東西。所以,對我這個讀者和詩人來說,詩歌能夠呈現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它還能讓我注意到我曾看見但從未欣賞過的東西。最后,它讓我確信我就生活在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等作家生活過的同一個地球上。
借由詩歌的引導,重新看見身邊的事物,嘗試超越被圍困的處境,回歸一般現實和普遍的人性世界;也借由詩歌,“記錄身體和靈魂的傷口”,寫下并嘗試消化這永無止境的傷痛。這或許是托哈的答案。詩歌不會消滅炮彈,但在“死亡天使”的反復折磨之下,它仍在一遍遍抵抗絕望,送來檸檬的香氣,銘刻下哪怕世界已不再投注更多目光,仍不在絕境中自棄的堅韌。
加沙現場,圖源網絡
更多的普通民眾或許沒有寫詩的技藝,但他們會在被迫離開家園時保留房屋的鑰匙,一遍遍講述關于家族的記憶,在彈殼里種下玫瑰,在土地上種下草莓,繼續守護自己的家園。“活下來”,不僅僅關乎如何在炮彈如雨般降落時幸免遇難,更是一種生命的姿態和選擇——不將目光放低,緊握珍視之物,繼續編織生活。我不再只是因為這些詩句記錄下了加沙人民的生存現狀而感慨,在布滿炮彈與鮮血的戰爭敘事背面,我第一次看見了他們身上閃爍著的、某種持久而寧靜的光芒。
別吃驚,當你看見
一朵玫瑰在家宅的廢墟中
昂首挺立:
這就是我們活下來的方式。
Goodreads上的一條讀者評論呼應了我彼時的感受:“這正是這本詩集所表達的感覺:一朵燦爛的玫瑰在暴力中崛起,提醒我們傾聽,不要轉身離開,要珍惜生命。”我決定采用詩集中最后一首詩的題目 “A Rose Shoulders Up”,在選題報告中寫下新的書名:《玫瑰朝上:來自加沙的詩》。
《玫瑰朝上》紀念透卡
03
一個多月后,選題順利簽約,為這本書尋找譯者成為擺在面前的首要難題。詩歌語言準確凝練,對節奏和韻律的要求極高,在與外方初步溝通階段,作者本人就詢問過我們準備為這本書尋找的譯者人選。誕生于加沙荒涼的風土中,托哈詩歌的語言并不華麗精致,而是像沙漠中的植物一般質樸、自然,簡潔而有力,蘊藏著強大的情感力量,直擊人心。我希望能找到既能與詩中加沙民眾所承受的傷痛共感,又能夠看見他們在日常中守護家園的堅韌,對生命有感覺、有動于衷的譯者。也許,只要我們對生命仍有感覺,加沙就不會與我們毫無相關。幾經周折,相熟的編輯朋友為我推薦了青年詩人、作者、譯者李琬。
“一年中最后的夏日,落在貧瘠和豐富的草地上。/果子掉落的遲緩,替代了鴿子啄食玉米的遲緩。/松針變得更輕,灰塵和雨水的距離也更近。/賣東西的人回家了,干枯的繡線菊/自己就能脫下王冠。”
這是我第一次閱讀李琬的詩,我立馬明白這是我喜歡的表達方式。她注視日常事物的目光,有種與物平等的溫柔和輕盈,我能感受到,即便也許是站在遠處,她的心也可以和這些日常事物很近,而事物們會自成其美和尊嚴。 讓我想起托哈筆下的事物們,柑橘、檸檬、草莓、玫瑰、落日、大海、雨聲……他在一張為草莓拍下的照片旁寫道:“即便經歷所有這些事,草莓也從未停止生長。”這種對事物的親近,對事物內里的高貴的察覺,在兩個幾乎同齡但相隔萬里的詩人之間遙遙呼應。
本書內文圖片
后來,我看到我喜愛的詩人朱朱為李琬首部詩集《他們改變我的名字》寫下的推薦語:生活是一場漫長的勞役,隨處可見它留下的壓痕、凹痕和刺痕,李琬塑造著自我的忍耐與節制,卻總是將她的額頭抬高一寸,就像從屋頂上,從更遼闊的光合作用中,凝視并辨認著:“碎玻璃和腐敗物帶來溫暖/垃圾也有珠寶的寧靜。”在我看來,她“抬高一寸”的額頭,和托哈詩句里“昂首挺立”的玫瑰,是同一種事物。
在《作者訪談》中,托哈說道:“它(詩句)可以是某種圖像,但它必須為讀者留下某種內心的沖擊。如果你能讓他們哭或者笑,那么你就是一個詩人;如果你能讓他們顫抖,那么你就是一個詩人。“在編稿的過程中,我的心也隨著譯詩一遍遍顫動,這讓我確認,這本書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譯者。
本書內文圖片
我會搜集貝殼和卵石,在沙灘上
為我們建造一座房子,等你到來。
你不知道在你來之前
我已經建造過多少房子。
也許到那天,我已經重建了整個加沙。
/《在加沙的海岸》
不論多少次,重讀這幾句詩時,我仍會鼻頭一酸。和其他寫戰爭和死亡的詩不同,這首詩語調輕柔、節奏舒緩,沒有對血腥場面的展現,沒有對施暴者的控訴,是完完全全對所愛之人言說的話語。搜集、等待、建造,傷痛都被克制地掩藏在了“重建“的動作中,然而個人之手和整個加沙,以貝殼卵石為材料的簡單,和重建整座城市的繁重艱難形成對比,要以一沙一石完成幾乎不可能之事。從詩的緩慢中析出持久的勉力為難,被摧毀的絕望埋在了沙石之下,朝向所愛和家園的,虔誠的溫柔和懇切的決心海浪般升上來。
我們愛我們所擁有之物,無論它多么稀少,
因為
如果我們不愛,一切都會消失。如果我們不愛,
我們自己就不再存在,因為不愛就意味著我們一無所有。
愛我們所擁有之物》
這是一首關于愛,也關于消失的詩。前三行節奏逐漸加快,詞語追趕著詞語,情緒變得急切,仿佛消失的不止是現實中的加沙,僅僅在這首詩中,在詞語和詞語之間,“我們”所愛、所擁有之物也在加速消逝。在追趕的也不只是詞語,而是詩人想要留住所愛之物的懇切的心。
04
紀實、生命、苦難、力量感、質樸、簡潔、敬意……在思考本書的裝幀設計時,我構想了一系列關鍵詞,但設計落地的過程遠沒有想象中絲滑。二月到四月,整整兩個月都在與裝幀較勁,經手了3位設計師,封面產出了接近10版,一次次走進死胡同。十分犯難時,我會打開作者的社交媒體,翻看作者本人和詩集的最新情況,每一次都能看到有關加沙局勢的新聞和最新的傷亡圖片,心情更加沉重。看著照片上作者的眼睛,心里想著要做出來一本不至于辜負作者期待的書,但行動上仍舊在死胡同里徘徊。誠實地說,這本書讓我更多地明白了成為一名編輯的艱難和負重,做好一個心心念念的選題并沒有想象中容易。
加沙近東工程救濟處,圖源網絡
一朵紅色的玫瑰靜靜在黑暗中綻放——最終的裝幀設計來自馬仕睿老師,呼應著書名,莊重、肅穆而不失力量感。內封和扉頁對“玫瑰”的意象進行了重復強調,用外封背面印刷和內文的插頁深化生命的燦爛與堅韌,花朵與血液的鮮紅。一個小小的細節,彩色插頁選取的紙張(森羅萬象花影C649焰紅)帶有編織的紋理,裝訂時放在了全書的引入語之后,而引入語恰好是——用玻璃、混凝土和鋼筋的碎片來編織詩句,這并不容易。有時我的手會流血。每一次,我的手套都會被燒壞。小小的巧合自然生發出意義,讓設計更加完整。
5月6日,2025年普利策獎公布,作者托哈因在《紐約客》雜志上發表的一系列關于加沙地帶的人文紀實深度報道,榮獲普利策評論獎。官方致辭中寫到:這些文章深刻記錄了加沙地帶遭受的身心創傷,將詳實的戰地報道與個人回憶錄的私密筆觸融為一體,呈現了巴勒斯坦人在與以色列持續一年半多的戰爭中的生存境遇。那一天正好是《玫瑰朝上》打樣確認的日子,晚上我蹲在家中查看獲獎訊息,也從平淡日常中收獲久違的激動。我在心中暗暗期待著,或許自此會有更多人知道托哈的名字,了解托哈的故事,關注他的創作,看見加沙民眾的生活。
如今這本書上市一個多月了,距離選題第一次出現在書訊中已近一年,距離23年10月7日也已一年半有余,但盤旋在加沙上空的炮火聲仍未中斷,至今甚至波及更廣。值得小小欣慰的是,越來越多中文世界的讀者拿起了這本書,聆聽來自托哈耳內的聲音。在《作者訪談》中,托哈談到,關于他們往昔的記憶正在“被進一步清除,不斷消耗乃至窮盡”,而一位讀者在豆瓣評論中寫下:“廢墟之上依然會有玫瑰生長,它的根系來自每個幸存者的記憶。”希望這本書也能夠成為小小的回音,出版和閱讀,也是記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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