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5年7月的青島，熱浪滾滾。氣象局的數(shù)據(jù)是35℃，一些地方的體感溫度，沖到了40℃。

7月6日清晨7點半，青島大學浮山校區(qū)瀅園宿舍的大門，遲遲沒有打開。

兩個準備出門的學生覺得不對勁，去敲宿管值班室的門。敲了半天，里面悄無聲息。

他們從窗戶向里望，一股灼人的熱氣迎面撲來。58歲的宿管張大爺（網(wǎng)傳其名為張培生）躺在床上，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學生們報警，叫救護車，通知學校。等急救人員趕到，確認人已經(jīng)沒了。

警方后來給出的結(jié)論是，初步排除刑事案件。

張大爺值班和居住的地方，是一個不到十平米的鐵皮小屋，像個蒸籠。里面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臺老舊的電風扇。

有人后來拿著溫度計進去，測了一下：

讀數(shù)是43.2℃。

世界衛(wèi)生組織有過科普，當氣溫超過35℃，電風扇非但不能降溫，反而會像吹風機一樣，加速人體水分蒸發(fā)。

就在悲劇發(fā)生前一天，青島的最高氣溫是37℃。學生們回憶，那天張大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惡心、嘔吐的中暑前兆。

更早幾天，有人拍到他用濕毛巾敷在額頭上降溫。

他不是不知道熱，也不是沒有降暑的辦法。學生們在他抽屜里，找到了一盒未開封的藿香正氣水：

但已經(jīng)過期了三個月。

他也曾對學生解釋過，為什么自己寧愿忍著也不愿添個空調(diào)：

線路老化，怕開空調(diào)跳閘，影響學生用電。

就在張大爺被發(fā)現(xiàn)離世的同一個早上，同一個宿舍區(qū)，一名學生也因中暑暈倒，被救護車拉走了。

在青島大學，幾乎人人都認識張大爺。他在這里干了很多年，是個樸實得掉渣的老好人。

他生活極度節(jié)儉，身上的衣服鞋子，很多是畢業(yè)生離校時不要的，他撿回來自己穿。

學生們用了很多詞來形容他：貧窮、善良、寬容、樂于助人、任勞任怨。

他的本職工作是看門，但他管的事，遠比一扇門要多。

宿舍的燈不亮了，下水道堵了，學生的電動車壞了，只要找到他，他總會笑著去幫忙，從不收一分錢。有一次宿舍墻壁漏雨，他：

自己掏錢買來膩子，一點點給學生補好。

他把這些離家在外的孩子，都當成了自家人。

除了學生，他還把愛心分給了校園里的流浪貓。他是這里有名的：

貓爸。

小小的鐵皮屋里，一度養(yǎng)了十幾只貓。盡管自己收入微薄，他還是會省出錢給貓買貓糧、買驅(qū)蟲藥。

盛夏的夜晚，他常常坐在門口的長椅上乘涼，身邊圍著一群嬉鬧的小貓。

學生們說，他會把那臺唯一的電風扇，對著貓吹，可能他覺得：

貓比他怕熱。

張大爺去世后，他養(yǎng)的貓一度不知去向。學生們很擔心，自發(fā)組織了“貓咪護衛(wèi)隊”，輪流投喂，延續(xù)著大爺?shù)膼坌摹?/p>

張大爺?shù)乃溃诘诙炝璩浚瑩Q來了青島大學官方微博的一則《情況說明》。

時間是7月7日，1點28分。

通報里，學校對他的離世“深感痛心和惋惜”，并表示已成立專項工作組。在對他的身份描述上，用詞很謹慎。他被稱為：

物業(yè)工作人員。

這個稱謂意味著，他并非學校的正式員工。

有媒體致電青島大學招生辦，得到的回應充滿了無奈的客氣。

工作人員說：

我們深感痛心，但無能為力。

記者們繼續(xù)追問，聯(lián)系到學校一位值班人員。這位工作人員對“中暑去世”的說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在屋里，也沒覺得那么熱呀。

與此同時，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傳聞在網(wǎng)上發(fā)酵，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

張大爺生前被拖欠了八個月的工資。

這個月薪只有兩千余元，一年365天幾乎無休的老人，最終的身份成了一個謎。

當媒體向青島大學主要的物業(yè)服務商山東明德物業(yè)求證時，對方迅速發(fā)表聲明，撇清了關系。

聲明說，逝者所在區(qū)域并非該公司負責，人也不是他們的員工。

于是，最荒誕的一幕出現(xiàn)了：

一個在學校工作多年、人人都認識的宿管，死后，學校和幾家物業(yè)公司都不承認他是自己的員工。

張大爺?shù)乃溃瑢⑶鄭u大學宿舍的空調(diào)問題，推到了風口浪尖。

事實上，早在2024年，校領導就承諾過要為學生宿舍安裝空調(diào)。今年年初，學校還公布了7300臺空調(diào)的：

采購計劃。

悲劇發(fā)生后，校方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學校“今年暑假開始安裝空調(diào)”，工程已經(jīng)啟動：

并且，校方特別強調(diào)，此事與張大爺?shù)碾x世“并無關聯(lián)”。

但學生們看到的，是另一幅景象。張大爺去世的當天下午，宿舍樓下的空調(diào)安裝工程，似乎連夜加快了進度。許多學生在社交媒體上說，這是他用生命換來的清涼。

憤怒的情緒，在一條被挖出的舊聞里達到了頂點。有媒體報道，早在2024年，青島大學留學生公寓的空調(diào)覆蓋率，就達到了100%：

而當時，本土學生宿舍的覆蓋率是31%。

人們想起了這所大學斥巨資舉辦的畢業(yè)晚會，舞臺燈光璀璨，也想起了行政樓里早就吹出的習習涼風。

張大爺去世的那個傍晚，學生們自發(fā)來到他生前值守的小屋前。門口很快擺滿了鮮花、蠟燭和寫滿思念的卡片。

一張卡片上，字跡很稚嫩，寫著：大爺，下次回母校，我希望看到的不僅是空調(diào)，還有對每個生命的尊重。

媒體的報道鋪天蓋地。新華社的評論說，高溫之下，沒有“臨時工”和“正式工”的區(qū)別。市場化的媒體則深挖細節(jié)，那碗餿掉的清水面，那個43.2℃的：

鐵皮房。

輿論場上，悼念、憤怒與追問交織。

然后，一些東西開始消失。微博上，“青島大學宿管大爺疑中暑去世”等兩個熱門話題標簽，變成了灰色，無法查看。

青島大學的官方微博和微信公眾號，悄悄：

關閉了評論區(qū)。

但這并不能阻止人們的討論。在知乎，在抖音，在各種無法被輕易關閉的角落，人們?nèi)栽谧穯栘熑危此贾贫取?/p>

律師們從法理上分析，即使是外包關系，學校作為場所提供方，也負有不可推卸的安全保障義務。

這場悲劇，也確實推動了一些遲來的改變。不遠處的另一所山東高校，煙臺南山學院，在事件后火速宣布：

啟動專項資金，為所有宿舍樓安裝空調(diào)。

青島大學的專項工作組，至今沒有公布調(diào)查結(jié)論。關于他到底屬于哪家公司，關于那八個月的工資，都還沒有答案。

張大爺生前，曾出現(xiàn)在學校的官方宣傳視頻里，笑容和藹，是勤懇奉獻的完美形象。

他死后，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物業(yè)工作人員”，一個棘手的法律難題，和一個需要被小心管控的輿情事件。

一所大學的溫度，或許不只體現(xiàn)在校訓的宏大和建筑的巍峨。也體現(xiàn)在，它如何對待那個在酷暑中，為它看守大門的人。

寫于2025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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