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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07
南行雜記
郁達夫
(接上文)
在她房里坐了一個多鐘頭,接著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里留宿。他們出去之后,并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面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鐘了,妓院里特有的那一種艷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愿意在她那里宿。我只是對她笑笑,吸著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并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后,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里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為她在那里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面。她止住眼淚之后,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鐘,感傷的話,一齊地發出來了:“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設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叫老媽子回復,設‘勿拉屋里!’,真朝碰著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過得起?……數數看,像哦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里,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干了眼淚,我不由自主地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里睡好,桌上的擺鐘,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里卻并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鐘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為。起床之后,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地罵我說:“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輕輕地回答她說:“我益格沫事,已經割脫著!”
這一晚的事情,說出來大家總不肯相信,但從此之后,她對我的感情,的確是劇變了。因此我也更加覺得她的可憐,所以自那時候起到年底止的兩三個月中間,我竟為她付了幾百塊錢的賬。當她身子不凈的時候,也接連在她那里留了好幾夜宿。
去年正月,因為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繚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里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后,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不得已只好起來,拿了煙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煙去。跳下了床,開門出來,在門外的通路上,卻巧又遇見了那位很像銀弟的廣東姑娘。我因為正在回憶之后,突然見了她的形象,照耀在電燈光里,心里忽而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竟瞪了兩眼,呆呆地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樣子,也好像很詫異似的站住了腳。這時候幸虧同船者都已睡盡,沒有人看見,而我也于一分鐘之內,回復了意識,便不慌不忙地走過她的身邊,對她問了一聲:“還沒有睡么?”就上食堂去吸煙去。
二
從上海出發之后第四天的早晨,聽說是已經過了汕頭,也許今天晚上可以進虎門的。船客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希望的表情來,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聲也嘈雜起來了。
這一次的航海,總算還好,風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沒有遇著強盜,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經是安全地帶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廣東的老商人,一邊拿了望遠鏡在望海邊的島嶼,一邊很努力地用了普通話對我說了一段話。
太陽忽隱忽現,海風還是微微地拂上面來,我們究竟向南走了幾千里路,原是誰也說不清楚,可是緯度的變遷的證明,從我們的換了夾衣之后,還覺得悶熱的事實上找得出來,所以我也不知不覺地對那老商人說:“老先生,我們已經接觸了南國的風光了!”
吃了早午飯,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遠處的島嶼海岸,也沒有什么不同的變化,我就回到了艙里去享受午睡。大約是幾天來運動不足、消化不良的緣故,頭一擱上枕,就做了許多亂夢。夢見了去年在北京德國病院里死的一位朋友,夢見了兩月前頭,在故鄉和我要好的那個女人,又夢見了幾回哥哥和我吵鬧的情形,最后又夢見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門口發怔,因為這酒家柜上,一盤一盤陳列著在賣的盡是煮熟了的人頭和人的上半身。
午后三點多鐘,睡醒之后,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還是和午前一樣,問問同伴,說要明天午后,才得到廣州。幸而這時候那廣東姑娘出來了,和她不即不離地說了幾句極普通的話,覺得旅愁又減少了一點。這一晚和前幾晚一樣,看了幾頁小說,吸了幾支煙,想了些前后錯雜的事情,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船到虎門外,等領港的到來,慢慢地駛進珠江,是在開船后第五天的午后三點多鐘,天空黯淡,細雨絲絲在下,四面的小島,遠近的漁村,水邊的綠樹,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來跑去在“突克”和艙室的中間行走,南方的風物,煞是離奇,煞是可愛!
若在北方,這時候只是一片黃沙瘠土,空林里總認不出一串青枝綠葉來,而這南鄉的二月,水邊山上,蒼翠欲滴的樹葉,不消再說,江岸附近的水田里,仿佛是已經在忙分秧稻的樣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島更夥,望南望北,看得出來的,不是嫩綠濃蔭的高樹,便是方圓整潔的農園。樹蔭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園場里排列著荔枝龍眼的長行,中間且有粗枝大干、紅似相思的木棉花樹,這是夢境呢還是實際?我在船頭上竟看得發呆了。
“美啊!這不是和日本長崎口外的風景一樣么?”同艙的K叫著說。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憂郁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地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遠,在空蒙的煙雨里,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
“那是黃埔!”
像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地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面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里,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墻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里。立在黃昏的細雨里,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瞭望,也沒有什么意思,又想回到食堂里去吸煙,但W和K卻不愿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幾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作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面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里的茶房,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吧!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只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沖上岸來了。
十五①年四月二十日
① 1926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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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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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祁創祎
一審:劉豈凡
二審:劉 強
三審:顏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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