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3月的一個清晨】 “吳政委,中央文件來了!”地頭的老兵劉義扯著嗓子喊。吳成德抬起滿是泥土的雙手,動作僵硬地接過信封,心口猛地一顫——整整二十七年,他等的就是這一天。
落款的鮮紅鋼印仿佛還帶著油墨的溫度:恢復黨籍、軍籍,副軍級待遇。字不多,卻像錘子,一下一下敲在他耳膜上。旁邊的場長拍拍他的肩膀,只說了三個字:“該你了?!眳浅傻聸]回話,眼眶卻先紅了。
很多人第一次聽到“吳成德”這個名字,是在志愿軍戰俘名單上。1950年冬,38歲的他隨60軍180師踏上朝鮮戰場,時任代政委。三年后遣返,他的軍帽早被敵人搜走,肩章被撕下,體重從一百四十斤掉到九十斤,卻依然挺直脊梁登上回國輪船。
事情為何會走到被俘?故事得回到1951年春的第五次戰役。那會兒180師剛過鴨綠江不久,彈藥糧秣統統沒跟上,敵人飛機卻擠滿天。主力奉命北撤,需要一道“活門”擋住聯合國軍。吳成德和師長鄭其貴咬牙領命:“頂三天,絕不后退!”誰都明白,這種硬仗沒退路。
挺到第三夜,部隊已被截成數段。山谷里,三百多名重傷員拖著血跡躺在雪地,呼出的白汽與硝煙混成團。鄭其貴建議立即分散突圍,吳成德環顧四周,槍聲像鐵錘敲鼓,“留下?!彼盐ㄒ坏尿咇R擊斃,割下馬肉分給傷員,順勢掩埋閃光的馬燈,以免暴露。
接下來十四個月,可謂人間煉獄。陸地早被敵人鐵桶合圍,補給線成了奢談。戰士啃樹皮、嚼皮帶,甚至用槍托撬出草根。子彈打光,他們拆機槍支架當棍子;再沒東西,就赤手攥滿指縫的碎石。在最后那次強行沖坡里,三百人僅剩四人活下——卻因體力耗盡,被美軍搜山隊逮住。
“吳成德,你的級別夠高,留下美國,給你房子車子?!狈敔I里,美國情報官一口流利中文勸降。吳成德擺擺手:“我只認祖國,不認房子?!避浀牟恍?,敵人上電刑。他被電得渾身抽搐,牙齒咬掉兩顆,仍咬著一句話:“中國人,回中國?!焙髞砦募彶闀r,那兩顆缺牙成了他在戰俘營“最突出的身體特征”。
1953年夏,第一批戰俘在板門店交換。吳成德踉蹌著走進志愿軍代表隊,外套袖口那枚秘密縫好的五角星仍在??捎娑鴣淼膮s是冷冰冰的“交代”表格。彼時國內對戰俘理解有限,“被俘即有嫌疑”的思路幾乎成了慣性。一次又一次寫“情況說明”,一次又一次退回來——終究換來“開除黨籍、軍籍”的結論。
轉年,他被送到遼南盤錦大洼農場。那地方鹽堿地多,六月的風帶著嗆人的草堿味。剛到時,有人悄悄指他:“聽說是叛徒?!眳浅傻聸]作聲,對著鹽堿灘揮镢頭,腰板比槐樹還直。農場給他分了幾分地,他把最好的那壟種上高粱,秋收時交給場部當“戰俘責任田”公糧,剩下的全分給鄰家缺糧戶。
不得不說,勞動救了他的心氣。白天揮汗如雨,夜里他寫材料,一封又一封。最多的一次,連續寫了七張八行紙,燈油卻只剩指甲蓋兒厚。他索性借月光,紙壓在木桶上繼續寫。妻子心疼地問:“寫不完的?”他回一句:“總得有人講明白?!?/p>
時間來到70年代末。國家對抗美援朝相關檔案重新梳理,一批涉俘人員重獲審定。沈陽軍區工作組沿著線索找到盤錦——那就是本文開頭的那個清晨。
平反后,吳成德拒絕了安排進機關的“清閑崗位”,回到山西運城老家,應邀在中學當愛國主義輔導員。他常拿著一雙破布鞋上臺:“這是我在水牢里縫補的。要是當時忘了這雙鞋,就沒有今天站在這兒的我。”學生瞪大眼睛,臺下鴉雀無聲。
值得一提的是,他后來把離休金的三分之一拿出來,分批資助十幾名失學兒童,從不留名。鄉親問:“吳老,您自己還住舊瓦房,何苦?”他笑笑:“命是戰友給的,不花在孩子身上花在哪?”1990年,他被授予離休干部先進個人,領獎時依舊穿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
1996年早春,84歲的吳成德病逝。子女清點遺物時發現,床頭柜里滿滿一摞匯款單,累計四萬多元;而他的工資卡只剩不到兩百塊。家人并不意外——老爺子經常說,“我這輩子虧欠祖國的,做再多都補不回來?!?/p>
今天再提吳成德,很多資料只留下一行簡介:“志愿軍戰俘中軍銜最高者,后恢復名譽?!钡嬲肓艚o后人的,大概是那句話:人可以折,但骨頭不能軟。
寒來暑往,松柏依舊挺立。那座無名山谷里,180師的兄弟們睡得很沉;而他們的代政委,已經把最后一抔熱血,化作腳下這片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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