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榮富
我的老村位于無錫南門外鄉(xiāng)下,塘河(江南大運河)東岸。光陰荏苒,1992年從老村拆遷到新村,忽然已經(jīng)整整三十余年了,正是彈指一揮間,“一個眼眨眨”。我也從滿頭青絲,變成一個白發(fā)老翁。現(xiàn)在舉目四顧,全是高樓大廈、水泥森林,再也看不到彎彎的小河,聽不到咿啞櫓聲;再也看不到廣袤的田野,聽不到蛙聲蟬鳴;再也看不到牛背一般,被譽為“江南第一山”的惠山峰巒。此真所謂滄海桑田。
上了年紀(jì)易懷舊,我時時想起我們的老村。記得老村那兒,有兩條小河碧波粼粼,從東、北兩面天際悠悠而來,漸漸靠攏,匯合成一條寬闊的大河,夾在中間的大片陸地,形成尖角狀的“龍舌尖”,我們的老村和其他幾個老村,就坐落在這個“龍舌尖”上。
當(dāng)年的老人傳說,“龍舌尖”上的村巷里,本來會出“大亨(大人物)”。明朝軍師劉伯溫堪察天下地理,發(fā)現(xiàn)“龍舌尖”是活龍之地,龍氣已極旺,就快出大將軍爭奪天下。于是劉伯溫下令,在此地開塘取土做磚瓦坯,破壞風(fēng)水。從此,這個“龍舌尖”上就變得地勢低洼,河港縱橫,“行五里路過三座橋”。不出“大亨”沒事,肚皮可以吃飽,身上可以穿暖。先輩們世代農(nóng)忙種稻麥,農(nóng)閑做磚瓦坯,或種桑養(yǎng)蠶做絲綿。一日三餐,早出晚歸,夜里抱著大娘子,一覺睏到大天亮。后來號召憶苦思甜,有老人說“舊社會,我俚貧下中農(nóng)過年,買幾斤魚肉,狗日的地主人家買十幾斤魚肉!”
港胞歸來
從明朝洪武初年至今六百多年,“龍舌尖”上所有大大小小的老村里,究竟有無“大亨”,地方史志確實無載。僅出過一位姓吳的舊時“XX縣XX區(qū)剿匪司令”。1950年,土地改革。三十來歲的“吳司令”風(fēng)聞立即潛往上海,謀逃“香江”,卻兩袖清風(fēng),缺乏盤纏。有在上海做工的鄉(xiāng)親,感激他平時“兔子不吃窩邊草”,不傷害本地老百姓,慷慨解囊,助其成行,“祝一路平安,一路順風(fēng)。”
“吳司令”在“香江”開了家不大不小的雜貨店,安居樂業(yè)。而“資敵外逃”的鄉(xiāng)親頭上卻多了一頂“……分子”帽子。這頂帽子看不見摸不著,卻像大山一般壓得他們和他們的后代、親戚喘不過氣來。有一對青年戀人,女青年是本城下鄉(xiāng)知青,男青年的父親就是“……分子”。女知青的爺娘堅決反對他們戀愛,并把她叫進(jìn)城里,又打又罵,不準(zhǔn)來往。男青年聞訊,淚落似雨,用一根繩子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女知青聽得消息,沖出門外,爬上一座橋頂,喊著“您等等我!”腰一彎,跳入寒冷的河中,跟隨男青年去了。
潮起潮落,風(fēng)云變幻。三十多年后改革開放,不少帽子一風(fēng)吹。“吳司令”成了“港胞”,受到家鄉(xiāng)政府熱情邀請,西裝革履,容光煥發(fā),榮歸生養(yǎng)之地。鄉(xiāng)村依舊,物是人非。當(dāng)年助他成行的鄉(xiāng)親,大多西行去了,剩下幾個也已須發(fā)灰白、彎腰駝背、拐杖篤篤,垂垂老矣!
“吳司令”最多只是個中產(chǎn)階級,捐資三萬元給了當(dāng)?shù)兀?dāng)時屬于一筆巨款,受到鄉(xiāng)政府的隆重接待。再辦了幾桌酒席,專門宴請在上海借錢給他的鄉(xiāng)親與故舊,赴宴者巳經(jīng)寥寥無幾。“吳司令”老淚盈眶,說了一通“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愛國不分先后,政策寬,向前看……”之類堂皇話。
“吳司令”走后,鄉(xiāng)親們淡淡一笑,說:“好壞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幾十年過去了,他總算有良心,沒忘舊恩,還計較個啥。”
七八年后,年已耄耋的“吳司令”將家業(yè)傳給了兒子,大大方方地回到家鄉(xiāng),葉落歸根。又三年多,“吳司令”終老于故里。
門前屋后
我們的老村和“龍舌尖”上其他老村一樣,門前是一片磚駁的打谷場,場南頭栽有櫸樹、棗樹、桃樹等,或是一片蓊郁的竹園。大六月里,場南頭濃蔭蔽日,涼風(fēng)徐徐,鄉(xiāng)親們搬了板凳、竹椅納涼于下,說說“老寶”,嘆嘆“苦經(jīng)”。那時沒有收音機、電視機,連報紙也難得看到,一切聽公社、大隊干部傳達(dá)的文件,聽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里廣播的新聞。
敞著排骨般胸膛的老公公會說:“從前頭,幾個銅板買一斤五花肉,現(xiàn)在自家養(yǎng)了豬,必須上繳,連豬頭肉都吃不上。”赤露著干癟乳房的老婆婆會說:“現(xiàn)在的婦女真正翻了身,我見到自己的兒媳婦,就變成了她的小丫頭。”有聽過說書的人說:“劉伯溫千算萬算,還被朱元璋命胡惟庸將他毒死,不得善終。”有人說:“皇帝都不是好人,換來換去,總是老百姓吃苦頭。”壯年人感嘆:“種了雙季稻沒有柴燒,養(yǎng)了兒女沒有爺叫。”小伙子滿腹牢騷:“學(xué)大寨,趕大寨,工分要記大寨工,田埂修得三面光,一根稻穗三個工,窮得屋里響叮當(dāng)。”偶而有一個兩個打扮入時的年輕人經(jīng)過村上,衣衫破舊的女孩子們看得眼紅,就大叫:“洋公流氓,洋婆流氓!”人家回頭尋找叫喊的,她們別轉(zhuǎn)臉低下頭,裝作在認(rèn)真補衣裳、納鞋底。
這兒,也是一個傳播真相,散布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語的好場所。
我們老村的屋后,大多是豬舍、茅坑。上班或出工前,下班或收工后,總有那么一段辰光,這個地方鬧鬧嚷嚷,茅坑邊講話——臭攀談。男女們或喂豬掃豬圈,或挑著糞桶擔(dān)手握糞勺,去給自留地里上糞。誰家的糞坑突然淺了,就叫喊“哪個短壽命的,偷吃了我家的糞!”誰家的菜被人拔了,就咒罵“殺千刀,殺萬刀,誰吃了爛肚腸!”誰家的豬肥了,就歡叫“啰啰啰啰,日長夜大!”誰家的豬瘦得一身毛,又要積極勞動拱塌豬圈墻,咬爛豬圈柵,便遭“噼叭噼叭”一頓亂打。那豬“咕哩哩!咕哩哩!”叫屈一番,還會向主人翻幾個白眼。
河灘頭
河灘頭,是娘娘們常來常往之地,她們除了淘米汰菜洗衣裳,還比男人多了一件活——倒馬桶!她們最愛說說笑笑、竊竊私語、叫叫罵罵:誰跟誰好上了;東家買了金項鏈、金戒指;西家媳婦違反計劃生育,有了第二胎,已被村干部逼迫著去引產(chǎn);XⅩ賭輸了一大筆錢,小夫妻倆正在鬧離婚。還有,誰家自留地下的種籽被別家的雞啄了,就詛咒“要買老蟲(老鼠)藥來,教它絕子斷孫!”也會有女人回懟:自家的屁股抹抹干凈吧。
一天,村北河灘頭一間廢棄的抽水機房里,發(fā)現(xiàn)一條用金銀色絲線繡著一對鴛鴦的短褲,上面黏糊糊地,一條草簾被碾得稀稀爛爛。當(dāng)時,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從來不穿繡花短褲,大家都驚喜地都跑去看稀奇,自然他們誰也沒有丟。只有聽到這消息不肯去看的人,才值得懷疑,被指指戳戳。有人說把短褲扔了吧,這是流氓才會穿的。有些人卻眼巴巴地盯著短褲,嘴上也說,齷齪,真齷齪,太齷齪。
鄰隊一個想老婆想得有些瘋癲的四十多歲光棍漢,聽到消息急匆匆趕來,撥開眾人撿起短褲,放在鼻下嗅了嗅,說,真香啊,這么好的一條短褲,既要花錢又要布票,你們都不要,就給了我吧。光棍漢還說,洗洗干凈穿上,嘻嘻,就像討上了老婆。眾人只好搔搔頭皮,或咂一聲嘴,或說一聲臭不要臉,眼睜睜地看著那光棍漢揚著短褲歡笑而去。
這條鴛鴦短褲究竟是誰的,村上中青年男女研究、分析了十多天,爭吵了十多天。有人認(rèn)為,這條鴛鴦短褲肯定出自某個女知青之手,說不定就是那個投河殉情的女知青繡的、穿的。有人說,上山下鄉(xiāng)的的男女知青很多,手巧的女知青不少,繡花短褲不一定是她的。也有人說:農(nóng)村也有手巧的女青女,不管城里的,還是鄉(xiāng)下的,要好的男女青年之間,也可以相互贈送。于是,鴛鴦短褲的主人究竟是誰,是誰跟誰在抽水機房里雙推磨了,直到幾個月后仍無結(jié)論,成為一樁“懸案”。
我們家族軼事
我伯父個子矮小瘦弱,伯母個子高大,體壯如牛。許多年前的一天傍晚,夫妻倆在河灘頭不知為何爭吵起來,吵著吵著,又相互指責(zé)對方“走邪,外面有了人”。伯父吵不過伯母,一氣之下,叫著“我去死了吧!”跳下了河。他不怎么會游水,雙手亂擺卻又沉不去,但在近岸處撲騰著。
兩岸觀眾擠擠挨挨,還有人端著飯碗急急趕來。
伯母不慌不忙,抓起身旁一根竹竿伸向伯父。伯父急忙抓住竹竿,卻被伯母一下一下,不斷地將他支向河中心水深處,伯父大呼,救命,救命呀!哎,伯母說,你不是想死嗎,那我就成全你么!伯父雙手拍打著河水,頭一會沉下,一會冒出。伯母終于讓伯父抓住竹竿,把他拉上了岸。接著伯母抱起伯父,將他搿在腋下,咬著牙用鞋底像娘打兒子般打了他幾下屁股,然后放下他說,看你下次還敢亂嚼舌頭!
兩岸男女觀眾嘻嘻哈哈,看得笑彎了腰。
伯父的頭發(fā)和眼睫毛水淋淋地,像被淹得半死的老鼠,他掩著臉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溜出人堆。伯母仍叫罵著,舉起竹竿要追上去,有人急忙伸出雙手?jǐn)r住她,勸說:好了好了,夫妻倆合弄飯吃,船頭上相打相罵,船艄上柴米油鹽。也有人覺得還不過癮,悄悄說,別攔別勸,最好他們經(jīng)常演出這樣的好戲,不看白不看,又不用花錢買門票。
我們“龍舌尖”上的許多老村上,有的只有一個姓,有的有三四個姓,每個姓氏都是早前“從一只茅坑里分出來的”,繁衍成族。本姓和外姓,從來沒有宗族糾紛,甚至宗族械斗之事發(fā)生。有的卻是宗族內(nèi)部為分祖產(chǎn)、養(yǎng)老人,或分?jǐn)倐鶆?wù),而父子失和,兄弟鬩墻,同室操戈,“兄弟姐妹不如閑人”,以至老死不相往來。
我們這個家族子孫后代興旺,其中我的兩個堂兄,都是各自單位的中層領(lǐng)導(dǎo)干部,在運動中居然相互誣告對方,在解放前參加了什么反動組織。弄得他們各自的單位,三天兩頭派人來村上調(diào)查核實。族中“鹽”吃得再多的老人們,也只會嗯嗯啊啊,說不出個子午卯酉。其實他們心里很清楚,卻打著小算盤,多一事勿如少事,弄不好還會得罪其中一方,引火燒身。最后有位外姓老人說:“他們這兩個做賊佬,為了爭祖產(chǎn),都不要臉,不是好爺好娘生的!”反正他們的爺娘,即我的伯父母和叔父母本來就為分家析灶,早就鬧成死冤家活對頭,干脆一起給罵了。這位老人又說:“狗咬狗,一窩狗,解放前他們還穿著開襠褲,爬在地上把雞屎抓起來,當(dāng)作紅棗子吃。該把他們都抓起來,關(guān)上幾年!”
春二三月
最值得留戀的,是老村那兒的春二三月。每當(dāng)“菜花蟲蟲叫,光屁股毛丫頭跳”,一條條河浜兩岸,楊柳似煙如霧;一塊塊麥田如同綠油油的錦緞;紅的紫云英花、黃的油菜花像一片片燃燒的火焰;桑枝上,冒出了一個個碧綠生青的嫩尖。燕子,在空中忽上忽下飛翔;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一艘艘小網(wǎng)船,靠在河岸邊慢慢游移,船頭上網(wǎng)船公將一張三四尺見方的小網(wǎng)伸入水中,緩緩向前推動,船艄上網(wǎng)船婆撐著長長的竹篙,光著腳板靈巧地踩動一根棒槌“卟咚隆、卟咚隆、卟咚隆……”一會兒,網(wǎng)船公猛地提出小網(wǎng),網(wǎng)中活蹦亂跳的小魚小蝦,被他抖進(jìn)一個巴掌大、裝有鐵柵的小窗、使之里外相通的活水船艙。
我們在田間干活累了,便會“伸長四腳”,躺進(jìn)厚厚的軟綿綿的紫云英中,吸著田野花草的清香,嚼著一根有些酸澀的紫云英,望著白云悠悠的藍(lán)天,就會忘卻農(nóng)活的勞累和生活的煩惱,或者想著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積上一大筆錢,買來磚瓦、木料和水泥、鋼筋,造起一間新屋,做上一身兩身新衣,討上自己中意的老婆。
那些度過寒冬“活轉(zhuǎn)來”的老公公、老婆婆,也會慢慢踱到田間,樂開黑洞洞的嘴巴,喃喃感嘆:好死不及惡活,呵呵,看看野景也是好的。
傍晚,老村的小橋邊、碼頭旁,總會歇上一艘二艘小網(wǎng)船,插著高高的竹篙,晾著灰黃色的漁網(wǎng),網(wǎng)船公在船頭叫賣魚蝦,網(wǎng)船婆在船艄炊煙裊裊,幾只鴨在船舷旁“嘎嘎,嘎嘎嘎……”嬉戲、覓食,在青粼粼的河面上映出層層倒影,給我們寧靜美麗,又貧窮落后的鄉(xiāng)村,平添三分詩情畫意。
有時,網(wǎng)船公也會赤著腳上岸,邁著羅圈腿走來村上,用賣剩的魚蝦,跟我們交換一些柴草或米麥、蔬菜。他們從不斤斤計較,給多給少隨意。大人們說,網(wǎng)船上人很可憐,冬天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在楊樹根須下、枯萎野草下的水中摸魚,賣錢為生,他們沒有房屋,沒有祖墳,四處為家,大家不可以虧待他們。也有人說,他們都信基督教的,所以很善良。
別看小網(wǎng)船上賣的都是鳑鲏魚、鲹鰷魚、鯽魚之類的小雜魚,要是冬天加上一捧蘿卜絲,一把大蒜葉,濃油赤醬燒一大碗,那味道鮮得來,吃的時候,如果被人重重地擰一下耳朵,你也會說: 別來吵!
吁……可愛的老村,可憎的老村,可戀的老村,俱往矣!
所有配圖并非文中所述實景
作者簡介
劉榮富,筆名塘河纖夫、野蟬、蒲魯、沙塵,著有長篇小說《夢落塘河》三部曲及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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