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景春,戰國時期儒家學者(一說縱橫家追隨者),歷史記載較少,因與孟子的這段對話留名。他推崇公孫衍、張儀的權勢與影響力,代表了當時部分人對“成功”的世俗理解——以權力威懾天下。
公孫衍,戰國中期魏國陰晉(今陜西華陰)人,著名縱橫家,與張儀并稱“一縱一橫”。他是“合縱”策略的主要推動者,主張聯合山東六國對抗秦國,曾任魏、秦、韓等國相國,是戰國“合縱派”的核心人物。
公孫衍早年曾為秦國效力,因戰功被秦惠文王封為“犀首”(古代軍中精銳稱號,后成為其代稱)。他率軍擊敗魏國,奪取河西之地,展現出軍事與外交才能。
因與張儀在秦國權力斗爭中失勢,公孫衍離秦入魏,轉而倡導“合縱”。公元前318年,他成功聯合魏、趙、韓、燕、楚五國,以楚懷王為“縱長”,共同出兵伐秦。雖最終因六國軍心不齊失敗,但這是戰國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合縱行動,震動天下。
公孫衍憑借合縱策略的影響力,一度同時擔任魏、韓、趙、燕、楚五國相國,協調各國抗秦,成為六國公認的外交領袖。他的存在讓秦國不敢輕易東進,印證了“一怒而諸侯懼”的威懾力。
張儀,戰國中期魏國人,著名縱橫家,“連橫”策略的創始人。他輔佐秦惠文王,以“遠交近攻”“分化六國”為核心,通過外交手段瓦解合縱聯盟,為秦國擴張奠定基礎,官至秦國相國。
張儀早年游說諸侯無果,后得蘇秦暗中資助入秦,向秦惠文王提出“連橫”策略:通過拉攏部分國家、打擊另一部分,瓦解六國合縱。他被秦惠文王重用,成為秦國外交核心。
公元前313年,張儀出使楚國,以“割六百里商於之地”為誘餌,騙楚懷王與齊國斷交。楚齊絕交后,張儀卻稱“只許六里”,楚懷王大怒攻秦,卻被秦、齊聯軍擊敗,楚國從此元氣大傷。這一事件直接瓦解了齊楚聯盟,是連橫策略的經典案例。
張儀一生穿梭于六國之間,以欺騙、威脅、利誘等手段破壞合縱:勸魏國臣服秦國,迫使魏國退出合縱;游說燕國、趙國與秦結盟,孤立齊國;即使在秦惠文王去世后失勢,仍能以“為秦連橫魏王”為由游說魏國,保全自身。他的“安居”(即穩定秦國外交)確實讓六國合縱難以形成,天下暫時“熄”于秦國的威懾之下。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戰國中后期,周王室衰落,諸侯爭霸進入“以謀略代宗法”的階段,縱橫家(以“合縱”“連橫”為策略的謀士群體)成為左右局勢的關鍵力量。景春的評價正是基于公孫衍、張儀的實際作用:
“一怒而諸侯懼”:指他們憑借外交謀略和游說能力,能推動諸侯聯合或分裂,引發戰爭或聯盟變動,讓諸侯感到威脅。公孫衍主張“合縱”(六國聯合抗秦),曾組織“五國伐秦”,聯軍壓境時秦國一度收縮;張儀主張“連橫”(六國依附秦國),以欺騙、利誘瓦解合縱,如騙楚懷王背齊聯秦,導致楚孤立無援,諸侯因擔心被秦國針對而心生恐懼。
“安居而天下熄”:指他們若停止活動或維持現有格局,諸侯間的緊張關系會暫時緩和,戰爭風險降低。張儀在秦時,通過“連橫”拉攏齊、魏,秦國暫不對外擴張,天下戰事減少;公孫衍若未推動合縱,六國間缺乏聯合目標,相互攻伐的頻率也會降低。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這段話是對景春“公孫衍、張儀為大丈夫”觀點的直接反駁,核心是通過對比“妾婦之道”與“大丈夫之道”,提出儒家對“人格尊嚴與道義堅守”的價值觀。
一、“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
“這怎么能算大丈夫呢?你沒學過禮嗎?”孟子開篇否定景春的評價,將“大丈夫”的標準從“外在權勢影響力”轉向“內在人格與道義原則”。他以“禮”為切入點,暗示真正的價值判斷應基于儒家倫理,而非世俗權謀。
二、“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
“男子行加冠禮時,父親給予訓誡;女子出嫁時,母親送到門口,告誡她說:‘到了夫家,一定要恭敬謹慎,不要違背丈夫。’”孟子引用周代禮制中的成人儀式:男子20歲加冠(標志成年)由父訓誡,女子出嫁由母訓誡,而女子的核心要求是“無違夫子”(順從丈夫)。他并非認同“男尊女卑”,而是借“女子以順為命”的禮制現象,類比公孫衍、張儀的行為本質——依附諸侯權力,以“順從權勢”為生存原則,如同女子順從丈夫般缺乏獨立人格。
三、“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
“把順從當作準則,是妾婦的處世之道。”這是對景春觀點的關鍵反駁。孟子指出,公孫衍、張儀的“縱橫之術”本質是“以順為正”——他們沒有固定的道義立場,只根據諸侯(尤其是秦或魏等強國)的需求調整策略(公孫衍先仕秦后抗秦,張儀為秦欺騙諸侯),如同“妾婦”順從丈夫般依附權勢,而非堅守自己的原則。
四、“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住進天下最寬廣的住宅,站在天下最正確的位置,走天下最光明的道路。”儒家以“仁、禮、義”為核心價值,此處用比喻具體化:“廣居”指仁,仁愛是天下人共同的精神家園;“正位”指禮,禮制是為人處世的正確準則;“大道”指義,道義是行事的根本原則。
孟子認為,“大丈夫”必須以仁、禮、義為立身之本,而非以權謀、利益為導向——這正是公孫衍、張儀所缺乏的。
五、“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
“得志時,與百姓一同踐行道義;不得志時,獨自堅守自己的道路。”儒家主張“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得志”時(如為官掌權),需以道義引導百姓,讓天下人受益;“不得志”時(如遭貶斥或亂世),不隨波逐流,仍堅守原則(如孔子周游列國雖失敗,仍“知其不可而為之”)。對比縱橫家,公孫衍、張儀的“得志”是讓諸侯滿意,“不得志”則轉投他國,核心是“為己謀權”,而非“為民行道”。
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富貴不能使他迷惑,貧賤不能使他動搖,威武不能使他屈服——這才叫大丈夫!”這三句是儒家“大丈夫”人格的核心標志,強調對“外在誘惑與壓力”的抵抗力。
富貴不能淫,不被財富、地位迷惑,不違背道義追求享樂,如孟子拒齊王百金,因“不義之財不受”;貧賤不能移:不因貧困、低賤改變操守,堅守道義底線,如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威武不能屈:面對強權、暴力不妥協,堅持正義,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
反觀公孫衍、張儀,他們為富貴(相位、名利)游走于諸侯間,為強權(秦國威脅)改變策略,顯然不符合這一標準。
孟子的“大丈夫”本質是“道義主體性”。孟子通過否定“以權勢影響力為標準”的世俗觀點,提出“大丈夫”的核心是堅守仁、禮、義的獨立人格——不為富貴所惑,不為貧賤所棄,不為威武所屈。這一定義超越了戰國時期的權謀之爭,成為中國文化中“人格尊嚴與道德堅守”的經典準則,至今仍具有精神感召力。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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