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直是我最喜愛的季節(jié),說到童年回憶,首先浮現(xiàn)的總是乘風(fēng)涼的情景。吃罷夜飯,小孩子在家里木桶里洗了澡,擦了痱子粉,搬個小凳子到樓下,鄰里們都坐那里,閑聊。搖著蒲扇,大人們閑話,小孩子在周圍嬉鬧,城市還沒有那么多夜里的燈火,抬頭可以望見星星。
那是我金色童年的代表性場景,很多年都縈繞著,是關(guān)于“幸福”的記憶。
這樣的夏天在1975年斷裂。那年,我7歲了,我的母親從四川來上海,要帶我回四川念書。
四川這個詞,我常聽大人提起,后來知道他們說的是四川北路。在我還不知道四川和四川北路有多么遙遠(yuǎn)之際,人生第一次離別的命運就已注定。
在我和爺爺奶奶睡覺的大床上,我來回走著,撅著嘴說:“我不去四川了哦,我不跟你去。”母親的臉很嚴(yán)肅。
終于到了離開上海的日子,聽說要坐船,我很開心,我還沒有坐過船,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用廢紙折出小小的烏篷船,我想象中的船就是那樣的。
我穿上了媽媽手縫的新連衣裙——在我被寄養(yǎng)在上海的七年,她經(jīng)常縫制衣裙托人帶來。那天我的奶奶沒有來送我,是叔叔孃孃送我和母親到船上。那是一艘巨大的輪船,有幾層樓那么高,我跟著大人上了船,見船艙里有很多床鋪,我們站在能看見風(fēng)景的甲板,我回頭看看那些床鋪,不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上了船。
天色漸漸到了黃昏,叔叔孃孃都走掉了,只剩我和媽媽站在船邊,下面是黃浦江滔滔的水,我的裙子在江上的風(fēng)里飄揚著。回頭看有很多鋪了席子的床,在我的理解里,這是很多長椅,是讓我們等著上船的地方。我就問媽媽,怎么還不上船,船在哪里。
我媽媽就不耐煩地說,現(xiàn)在就是在船上。
漸漸汽笛響起,船離開了岸邊。我離開了出生地上海,也離開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比起上海祖父母和親人們的溫厚關(guān)愛,我母親對我相當(dāng)嚴(yán)格和神經(jīng)質(zhì)——那是后來越來越深的體會,在輪船上我并不知道將從此度過多愁善感的少女時代。要到很后來我才知道,我的母親以她的方式愛我。她想帶我看看三峽,所以坐船。在輪船上,她每天讓我極目遠(yuǎn)望,因為說我小時候有些斗雞眼,要看遠(yuǎn)處才能治好。
每天在船上看遠(yuǎn)處的山,母親教給我為什么江里有紅色的浮標(biāo),又教我念“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輪船上的生活,安寧而悠閑,有時輪船會到某港口停頓幾個小時,就有青年跳水游泳,還有人買了小人書送給我。
我母親是一名年輕熱情的女子,她的熱情感染和吸引著周圍人。她很快樂,笑著,和人們聊著。
輪船航行了一個星期才到重慶。這個被稱為火爐的地方,當(dāng)年就有40度高溫。我在重慶的家里見到了母親的姐妹們。她們之間仿佛有很復(fù)雜的姐妹之情,開開心心說著話,突然又吵起來了。也是在重慶的夏天,我母親第一次狠狠地打我,用縫紉機(jī)的一塊可以拆下來的板子。原因是她們姐妹之間的矛盾和爭論,她無處宣泄委屈和憤怒。
這次挨打成為我的第一次創(chuàng)傷原風(fēng)景,也將上海和四川的童年切割開來。從那時起我經(jīng)歷了在母親身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少年時期,一直到我18歲時從她身旁逃離。
如今回憶起來,看到那個夏天我自己曾是多么幼小天真,看到我母親曾是一名內(nèi)在混亂東奔西突的少婦,就像她如今經(jīng)常懊悔不知道怎樣愛孩子——因為未曾被父母愛過。
年深月久,一切都成為親切的回憶。那個夏天在我心里閃出令我懷念的光芒,命運給予的坎坷也都成為了饋贈。
原標(biāo)題:《十日談·那年夏天|杜海玲:斷裂的夏天》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錢衛(wèi)
來源:作者:杜海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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