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北京清華園外的街頭傳來一陣陣車馬聲。
趙元任夾著公文包,急匆匆地走進森仁醫院,嘴里默念著:“今天一定要說清楚。”
他要見的人,是那位性格潑辣、才情橫溢的女醫生楊步偉。
這個女子曾在黎元洪身邊打過同學的屁股,留學東瀛拿到醫學博士學位后,還立志終身不嫁。
可此刻,她卻陰差陽錯地想把趙元任介紹給自己的閨蜜,趙元任一急,話沒過腦子就說了出口:“我看上你了!”
一語驚雷,改變了兩個人此后整整六十年的命運。
女娃不凡
1889年,楊家大宅內傳來新生命的啼哭聲。
楊步偉,就誕生在這樣一個四世同堂、文風鼎盛的大家族之中。
彼時,她的祖父楊仁山正值盛年,頭發花白,精神卻矍鑠。
楊仁山并非尋常士紳,他是清末有名的佛學家、實業家,曾出使英倫,見識過西方女權和教育制度之風。
自此,他便決意要讓自己的后代,無論男或女,都能受教育、有尊嚴。
楊步偉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成長,她六歲那年,家里來了纏足婆。
楊步偉死命掙扎,一邊哭一邊喊:“為什么男娃能跑能跳,女娃卻要把腳包起來?”
祖父在書房聽聞此言,頓時停下手中筆墨,親自走出門檻,從那天起,楊家上下再無人敢提纏足之事。
不同于鄰家女孩小心翼翼地在屋里做女紅、背詩書,楊步偉小時候就常常與家中幾個表兄弟一起讀書。
她坐在書塾里,身著直裰小袍,時不時抬手發問,聲音洪亮。
一次先生講《論語》,“割不正不食”,其他學生點頭稱是,她卻皺起眉,認真地問道:
“孔夫子若只吃方肉,那邊邊角角不也浪費了嗎?誰來吃那些?”
先生聞言,愣了一下,旋即笑著搖頭:“這丫頭,古怪得很。”
家教開明,祖父又極寵溺,楊步偉從小性格里便多了幾分桀驁。
她不喜束縛,也不屑隨波逐流。
十幾歲的年紀,她隨兄長去外地游學,歸來時已是一口流利南京話,兼能識得新學文字。
祖父見她如此聰慧,更是頻頻在族人前夸她:“我這孫女,才氣可比男子,志氣更勝男子!”
可是,就在她還未成年之時,一段早年的“婚約”卻猶如烏云般壓下。
1904年,她考入南京“旅寧第一女學堂”。
那是新式女校,招收的多是有志圖變的新女性。
她白天讀書,晚上自學英文,課余還練習鋼琴,曾多次在校內演奏,引得同學們紛紛圍觀。
但就在她沉浸于音樂與書香之中時,姑母卻來信,冷嘲熱諷:
“我們家要娶個賣唱的媳婦不成?”
原來,她早被許配給表弟,乃是她姑母之子,自幼指腹為婚。
彼時的楊步偉,早已習慣自由自在的生活,哪里愿意為一紙陳規束縛終身?
她忍氣吞聲過數月,終究按捺不住,鼓起勇氣找到祖父:“孫女不愿嫁!”
祖父沉吟片刻,最終點頭:“既不愿,便不強求。”
可惜他雖答應,家中其他長輩卻未必作罷。
姑母震怒,指著她鼻子罵:“你要讓我們家丟盡顏面?”
更有人狠話出口:“不嫁,便處死!”
但楊步偉并未退讓,要退這門親事,必須自己出面。
于是,在夜深人靜時,她坐在油燈下,親筆寫下一封退婚信,言辭懇切而堅定:
“既有懊悔于將來,不如挽回于現在。”小小年紀,字里行間卻透著冷靜與遠見。
那天之后,楊步偉便成了楊家后輩中“最離經叛道”的一個,也成了祖父眼中最“出息”的那個。
從拒纏足到退婚書,從男女同堂到新式教育,她就像那個時代的一股逆風,雖不起眼,卻足以讓身邊的塵土浮動。
獨身理想
1913年初夏,二十三歲的楊步偉背起行囊,踏上東渡扶桑的郵輪。
當其他同齡女子還在為柴米油鹽安排人生,她卻已將目光投向了異國講堂。
彼時的日本,正是中日學術交流頻繁的時期,女子能獨自留洋學醫者寥若晨星。
她選擇的是醫學,理由很簡單,在那個男人說了算的世界里,只有拿起手術刀,才有可能真正“做自己”。
做醫生,是她與命運討價還價的方式。
后來,她以優異成績取得醫學博士學位,成為中國第一位留日醫學女博士。
回國后,她沒有去謀求官職,也沒有應聘名校,而是拉上幾位志同道合的女友,在北京開辦了一家小型醫院,取名“森仁”。
醫院很快在京城小有名氣,來就診的多是女性病人。
她性情直爽,又常掛著笑容,病人親切地稱她“楊大夫”。
有人曾勸她:“步偉,你這么能干,又這么好看,怎不考慮婚姻?”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嫁誰,能比我更可靠?”
她的獨身主義不是盲目堅持,而是對婚姻現實的清醒認知。
在那個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她親眼見過太多“被婚姻耽誤”的女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她們的人生打碎,她不愿重復別人的悲劇。
但命運,偏偏喜歡在你最自律的時候,送來一個例外。
1920年的某天,一位身形挺拔、穿著講究的年輕男子步入森仁醫院。
他是清華大學的講師,名叫趙元任,此人出身書香門第,留學多年,才華橫溢。
他來醫院,是為看望一位輕病的朋友,沒想到,一眼便撞見了正在交代病情的楊步偉。
她抬頭,只見那人眉眼俊朗,目光清澈,笑起來如春風拂面。
兩人點頭致意,寥寥幾句寒暄后,各自散去。
但緣分一旦出現,就總有辦法讓兩顆心靠得越來越近。
趙元任開始頻頻造訪,借口是來探病人,實際上卻常在門口徘徊,只為與她多說幾句話。
而她呢?雖嘴上不說,心里卻早已注意到了他的殷勤,只是,她習慣將情感深藏,不愿輕易揭示心跡。
某日,她的閨蜜也注意到了趙元任的頻繁來訪,小聲調侃:
“趙先生文質彬彬,長得也俊朗,若為我做夫君,倒也不錯。”
這話一出口,楊步偉竟心頭微微一跳,隨后故作輕松地笑道:
“那我便撮合你們,成人之美。”
她真心為朋友好,卻從未察覺,趙元任的目光始終在她身上。
直到那一天,趙元任早早在醫院門口等候,神情緊張而堅決。
他約她到公園小徑邊坐下,抬頭看著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步偉,就那么算了嗎?我是說,咱們?”
那一刻,她怔住了,原來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思,也早就明白自己的心意。
愛情至上
1921年的北京,街頭巷尾仍彌漫著舊時的繁文縟節。
一個婚禮,動輒就是一場大陣仗,張燈結彩、鼓樂喧天、賓客盈門、禮金堆積如山。
但就在這樣一個講究排場和體面的年代,趙元任與楊步偉,卻以一紙簡短通知,宣告了他們的結合。
這對戀人沒有舉辦婚禮,沒有喜宴,甚至沒有婚紗、嫁妝。
他們所做的,僅僅是寄出了一封簡約至極的結婚通知書:
“在這封信未到之先,已經在1921年6月1日下午三點鐘,東經百二十度平均太陽標準時,在北京自主結婚。”
字里行間,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樸素的堅定和從容的擔當。
這一紙通知,震動了他們周圍的朋友圈。
很多人無法理解,但在他們看來,所謂婚禮,不應成為婚姻的主角。
他們認定:結婚,是兩個人的決定,旁人熱鬧不過是點綴。
于是,他們把一切從簡。
趙元任對這種“破舊立新”的方式格外滿意,他覺得這是對“新文化精神”的最好踐行。
但世俗法律并不會因他們的浪漫而破格。
清華老友胡適知道后,哭笑不得:
“你們這結婚,雖然精神可嘉,但還差個法律程序。”
他一本正經地建議他們:“得請證婚人,還要貼印花稅票,不然可不算合法!”
兩人一聽,便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補上了手續,趙元任請來胡適擔任證婚人,楊步偉請了醫院的一位女醫生。
結婚那天,沒有賓客滿堂,只有四人在自家小客廳里圍坐,飯桌上不過是楊步偉親手做的四樣家常菜。
吃完飯,趙元任從抽屜里取出預先準備好的結婚證書,四人相對一笑,在上面鄭重地簽下了名字,再貼上四角錢的印花票,一紙婚書,從此生效。
婚后,楊步偉毅然放下了醫院院長的身份,一個她苦心經營、令人欽佩的頭銜。
趙元任在清華教書,她便在校園附近張羅起了一間小飯館。
飯館不大,開在清華門口,幾張桌子,一口鍋,一只爐。
食材是清晨天未亮便趕集購得,菜單則因地制宜,每日不同。
她親自掌勺,手藝雖不精致,卻有家的味道,不久,飯館名聲漸起,常有教授學生慕名前來,生意一度火爆。
但她并非生意人,常常忘記算賬,碰上囊中羞澀的學生,她一笑了之:
“下次有錢再補吧!”
長此以往,盈虧倒是另一碼事。
到了年底,賬目一清,連帶本錢一并虧了。
趙元任知道后,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幽默地送她兩句打油詩:“生意茂盛,本錢賠凈。”
兩人笑作一團,日子雖清苦,卻充滿詩意。
后來飯館關門后,她沒有停歇,隨趙赴美,她不懂英語,卻能靠一口“中式發音”在異國生活得風生水起。
趙元任在家中,極少發號施令,楊步偉調侃他:
“我在小家庭里有權,可是大事情還是我丈夫決定。”
說到這,她還不忘加上一句:“只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
世人調侃趙元任“懼內”,他笑而不語,后來有人問他是否怕老婆,他說:
“與其說怕,不如說愛,愛有多深,怕就有多深。”
一句話,道盡世間最溫柔的臣服。
婚姻,從不是誰高誰低,而是彼此成全。
情深不渝
婚后的幾十年,他們并非一帆風順,也不是沒有爭吵。
他們吵得最多的不是學術,不是孩子,不是家務,而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時她性子急,嗓門大,趙元任便不爭不搶,笑著退讓。
在這場長達六十年的婚姻中,她是他的妻子、醫生、助手、廚娘、出書推手、演講提醒人。
她操持生活,照顧孩子,把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的語言天才護送進世界頂級學者的行列。
他則給了她最大的尊重與自由,從不打壓她的熱情與想法。
1981年,楊步偉去世,趙元任當時寫下:“一時精神很亂,不敢說回家了。”
她走后,他像失去了方向的紙鳶,精神一天天衰弱,次年二月,他也安靜地走了,跟隨她去了另一個世界。
若說世間最動人的愛情,不過如此,不求轟轟烈烈,但求相知相守,一生只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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