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青海“昆侖石刻”的學術爭議還在持續,引起學界和超出學術圈的社會討論。知名遺產研究專家、文物出版社原總編葛承雍7月16日撰文認為,青海瑪多縣扎陵湖北岸發現的石刻可能不是秦始皇遣使的文物,而是后來王莽時期派使采藥和巡視宣威的石刻。時代不一樣,中間隔了200多年。用前代逝去的歷史去釋讀后代產生的石刻文物,顯得疑點重重,不具有說服力。
仝濤研究員調查青海瑪多縣扎陵湖北岸摩崖石刻、發現石刻題記無疑是一個有重要意義的發現,我說仝濤功莫大焉,實為贊揚他田野調查的辛苦,親手觸摸巖壁上的雕琢遺痕,風餐露宿,尋找新知。但我并不同意他對石刻文字的解讀,因為石刻時代判斷差之甚遠。
石刻存在著殘破不完整的缺憾,究竟是用“昆侖石刻”還是“采藥昆侖”來命名,究竟是鐫刻實證還是臆想偽造,引起學界和超出學術圈的社會討論,包括治秦漢史學者的懷疑,這場討論超越了單純的學術爭議,似乎要成為一場全民參與的文化討論。我看后提一點點建議,供有興趣的同行參考。
1995年7月筆者受國家文物局委派考察青海的絲綢之路申遺點,青海省文物局安排考古所幾位領導先后帶領我們考察申報遺址地,重點之一就是考察漢文化與羌、胡文化交流融合的特點,我們進入絲路南道通向西域的重鎮海晏縣西海郡故城,這里是湟水流域迄今發現的規模最大漢代城址。
青海海晏縣西海郡故城
青海海晏縣西海郡故城出土的漢代“西海安定”瓦當
西漢中葉以前,青海絕大部分地區幾乎都是羌人聚居之地,當時漢軍活動地域僅限于湟水下游地段,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漢將率兵十萬深入河湟地區,迫使羌人西走,漢王朝始設護羌校尉,專事管理羌人事宜,并成為定制。從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到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為加強監控河湟地區,先后設立金城郡管轄七縣,正式納入中原王朝郡縣體制之內。王莽當權后為炫耀威德,招撫羌人獻地稱臣,于青海湖環湖地區建立西海郡。由于西海郡地處偏遠牧區,遺存保存較好,西海郡及下隸屬五城在1983年被發現,西海郡城規模最大并設驛站及烽火臺,城內多次發現王莽時期錢幣和錢范。在20世紀40年代,海晏縣“三角城”古城就發現了“西海郡,始建國,共河南”篆刻九字虎形石刻,1987年又發現著名的“始建國虎符石匱”,高約2米,匱蓋上雕刻伏虎,篆刻“西海郡虎符石匱,始建國元年十月癸卯,工河南郭戎造”銘文,據說原內置“符命四十二篇”。這是王莽假托天命大造輿論的產物,這么大的石刻少說也有幾噸重,王莽時期符匱祥瑞氛圍下的龐然大物確為全國首見。
青海海晏縣西海郡故城出土的新莽大泉五十陶范
青海海晏縣西海郡故城內出土的虎符石匱(博物館復制品)
新莽虎符石匱文字
新莽虎符石匱
這都提示我們,研究古跡文物一定要明白這個地域的歷史風貌、歷史背景,歲月沉淀下來的那些“歷史肌理”,作為不可磨滅的具象印記,需要慢慢揣摩、理性分析,不可輕易說“偽”言“假”。要深入歷史細部,不能借虛構之槳,駕想象之舟,去還原一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歷史場景,或是把現代個體生命體驗強加到古人身上。
如此,我們再來看看“昆侖石刻”的30余字記載。
一、首先從秦漢歷史背景考慮,秦代文獻沒有關于青海官方活動的記載,漢代歷史文獻才開始涉及西戎,漢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派中郎將平憲以財物利誘羌人首領良愿,使其率部遷出青海湖(鮮水海)、允谷(今共和縣)、鹽池(今茶卡鹽湖)等水草豐美之地,獻地歸漢。西漢末年王莽當了新朝皇帝后,構建“四海歸一”的政治象征,曾對青海羌人展開歸降活動,派員赴青海大肆宣威,并于元始四年建立了西海郡,這是中原新朝中央政權第一次對青海的統治管理。據史書說是為湊齊“東海、南海、北海、西海”四郡體系,標榜“四海歸一”,于環湖地區設西海郡,郡治龍夷城(今青海海晏縣三角城遺址)。青海海晏縣出土新莽時期“西海安定”瓦當和“西海安定元興元年作當”的瓦當,應該是西漢王莽時期延續到東漢初年的證據鏈。
二、石刻上這個“皇帝”,可能并不是秦始皇而是西漢末年建立新朝的王莽。王莽元始四年(公元4年)加號“宰衡”后第二年就稱攝皇帝,居攝三年宣布建立新朝,國號新,始建國元年正式登上皇帝寶座,成為“真皇帝”。王莽派遣朝廷要員分赴全國各地,宣傳新朝“皇帝”的皇威。史載“遣使者赴各地及匈奴、西域,收漢印綬,頒發新室印綬”。新朝建立前后歌頌王莽的風潮曾席卷各地,既有儒生“追隨者”也有官吏“引領者”,似乎是西漢末年出現的特殊政治新樣態,標榜王莽開辟新紀元。
三、王莽沿襲秦漢制度設立“五大夫”這個官職。秦代有五大夫,而王莽又依據《周禮·王制》在居攝三年和始建國四年,兩次建立五等爵封制,但是王莽新朝時期“五大夫”是五個特定監察官職,這“五大夫”并非指五位官員姓氏或個人,而是依《周禮》“五事”(貌、言、視、聽、思)設立五大夫,分別定名司恭、司從、司明、司聰、司睿,形成專職監察系統,覆蓋君主德行、君臣規范、政策透明、輿情監督、決策分析等職能。石刻上“五大夫”可能就是王莽巡狩活動派出的“臣”下“翳”,應有督查職責,并不是采藥的太醫或醫官。王莽時期官制依據《周禮》改名換名,煩瑣不堪,細節凌亂,史書有記載,不再啰唆。
四、王莽當皇帝后在儒生出謀劃策下迷信讖緯,又追求長生不老,頻頻派人采藥。王莽與秦皇漢武一樣,對口服丹藥、神藥道術眷戀不厭,喜聽方士蘇樂的游說,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開始大搞神仙事,起八風臺,種五粱禾,尤其對養性延命的情趣興奮不已,打發宮中之人分赴各地采藥養生。其實,漢成帝時期燕齊之間方士言神仙之術者以萬數,漢成帝因其無子,耗費巨資尋求不終之藥(長生藥),方士聲稱可“入海求神采藥”。正直敢諫言的谷永痛批采藥求仙的荒謬。漢代皇室派人求藥之事多次出現,因而王莽朝中方士也不少,例如史書記載的涿郡方士昭君等專給他講道術。因而,攜帶方士隨車隊“西巡”是堂皇亮相的皇命,下車“采藥”則是隱性實在的差遣。青海高海拔地區是冬蟲夏草采藥之鄉,以?玉樹、果洛為核心?,輻射三江源及省內多州市高海拔草甸,本土藥物資源豐富,“采藥”的摩崖石刻出現在這里就可以理解了。
五、石刻每列的首字幾乎都有石層破損筆畫缺失,細辨“廿六年”,由于殘破斷缺,不能肯定地說就是秦始皇廿六年。“六”很像“元”字,疑為“元年”,王莽有“天鳳元年”“始建國元年”年號。“廿”斷缺很可能是其他字。天鳳六年(公元19年)王莽曾令太史令推三萬六千歲歷紀,六歲一改元,布天下,下書自言“己如黃帝仙升天”,以此誑哄百姓。這一時期歷法變動搞得人們不知所措,但是現在發現的石刻具有王莽新朝時期的鮮明特征,一些字呈扁平形,有的呈豎條狀,與“虎符石匱”字體相比非常接近,王莽時期就是常用這類字體做復古表意,不少“新莽”文物留下復古周禮的痕跡。有人說該石刻鐫刻字體為典型的秦小篆,恐是因不了解篆書發展的誤判。
六、殘破的“翳”字,很可能是“王翳”。《史記·項羽本紀》記載漢初因功封臣有一個王翳,但是幾百年過去了,這個石刻的“翳”或許是王莽委派的一個王姓宗室官員,漢成帝時王家就有五人擔任大司馬,九人封侯,當時王莽封了一大堆王姓宗族官員王舜、王尋、王邑、王興、王盛等,分遣五威將軍王奇等12人馳傳天下,頒行符命,到各地宣稱他的“皇威”,刻石樹標,表示立新代漢是順乎天意,求得人心安定與世間太平。王莽新朝被授予王姓宗族至少有幾百人,史料有限無法精確統計所有被封官人數,所以石刻上王翳究竟來自何處只能待查了。
七、王莽派出的十二支宣威小分隊,東西南北都有“車”以示雷厲風行,有時以四馬大車“建虎旗”示威天下,有時命五威將坐著繪有天文圖像的車子“馳傳天命”。原來從漢武帝到王莽時期就有各式各樣的“車”紛紛亮相,青海省博物館曾展出考古出土的漢代木軺車馬,文物比比皆是,不再多說。王莽時期五威使者乘車“馳傳天命”安撫人心是當時一項政治任務,王莽“變法改制”其中一項就是按照《周禮》行巡狩禮,天鳳元年二月建寅之節開始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依次巡勸各地,督民農作,獲粟藏糧。從石刻上有“一百五十里”來看,刻工粗糙欠規范,只是在沿途巖壁局促的空間做局促留刻文字,可能在此場合做一個簡單的題銘儀式,還沒有到達目的地,難以攜帶巡勸成果返回長安復命。
八、關于“昆侖”一詞,史書作“崑崙”或“昆侖”,多年來莫衷一是,一些學者認為是外國文字對音或匈奴阿爾泰語的音譯,2000多年來中國人都認為昆侖是一座名山或仙山,因此有“神的昆侖”和實際的昆侖、中古境內昆侖和異域昆侖之分,很難有人能面面俱到解釋“崑崙”之義,究竟是顏色之意還是種族族名,《竹書紀年》《尚書·禹貢》《逸周書·王會解》《史記·夏本紀》《穆天子傳》《山海經》等都有著錄,不擬重復引書論述,但昆侖一語與西北民族、地理有密切關系則是無疑,王莽派人求藥的“昆侖”,也是一個遠不可及的、籠統的地域代名詞罷了。秦人尋藥與漢末采藥都是方位不清的“昆侖”,至于說“實證古代‘昆侖’的地理位置”,恐怕還“實證”不了,見仁見智,不再贅述。
總之,青海瑪多縣扎陵湖北岸發現的石刻可能不是秦始皇遣使的文物,而是后來王莽時期派使采藥和巡視宣威的石刻。時代不一樣,中間隔了200多年,正因為時代相距不同,所以文字書法、干支歷法、詞語辨識、砂巖風化,所有的證據法都靠不上、掛不住,用前代逝去的歷史去釋讀后代產生的石刻文物,怎么能不疑點重重,怎么能有說服力。出土文物必須和歷史文獻相印證,既要“眼界高”還要“細節控”,憑空猜想只會誤入歧途,信口開河說“這是作偽者的一個惡作劇”,更是超出了正常的學術辯駁。西北大學已故老先生陳直教授生前曾教育我們學生說,要能懂秦漢史必須讀懂《漢書·王莽傳》,幾十年前我寫過《王莽新傳》(西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儒生、儒臣、儒君》(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對王莽時代種種復古歷史現象做過一些探討,后來研究領域轉行不再專業鉆研秦漢,但對新莽時期出土錢幣、度量衡、簡牘、金屬實物等文物仍懷有熱情關注,所以提出一點點建議供學界參考。
石刻橫空出世,穿透秦漢歷史,七旬老人姑妄言之,姑妄信之,聽憑歷史慢慢考釋落實,直到最終能還原本真面貌。歷史中很多真實故事都會因為年代久遠、磨損、破碎,消失在時間的長廊,考古文物只有借助同時代語境的社會歷史文獻,才能將歷史可靠地真正復活。
(原文刊載于《光明日報》7月16日8版,標題有個性)
來源:葛承雍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