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會珍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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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解字》對“城”與“市”的解釋曰：“城，以盛民地”，“市，買賣之所也”。“城”與“市”共同構成了我們今日所稱的“城市”。在先秦時期，商品交易的場所被稱為“市”，更接近于我們現在所說的“市場”概念，是交易或買賣集中的場所的統稱。那時候的“市”，尚不是我們現在意義上的城市。

《風俗通》言：“市，恃也。言交易而退，恃以不匱也。古者日中為市，致民而聚貨，以其所有者，易其所無者。”古今“市”情一通，比如我住在九江市濂溪區，喜歡去新橋村附近的蓮花中心農貿市場買菜。南宋時期，這里便是江州的“新橋市”。新橋是當時江州最著名的“市”之一，著名到連《中國歷史地圖集》中“江南西路”這樣的大區地圖上都標注了“新橋市”。

中國歷史地圖集 南宋嘉定元年（1204）江南西路（局部）

一、陸游過江州：小憩新橋市，游雁門市，考證人文

南宋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六日，朝廷發布陸游通判夔州軍府的命令。這是陸游自乾道二年（1166）自南昌任上罷官后，賦閑在山陰（今紹興）老家的第四個年頭。久病的他拖到次年夏天才帶著家人和心愛的貓啟程。其著名游記《入蜀記》記錄了他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十八日從山陰啟程，十月二十七日到達夔州。全程歷時一百六十日，經運河，泛長江，入三峽，走蜀道，是一場由吳入蜀的入職之旅，所見所感盡錄其中。

他過江州是在八月二日，“晚抵江州，州治德化縣”。八月三日，他在江州法云司辦事人員程坦手中看到了通判夔州的公文。隨后，他在潯陽城內用三天時間接受宴請，游天慶宮、琵琶亭等景點。新橋市則出現在他前往廬山途中：“七日往廬山，小憩新橋市，蓋吳、蜀大路，市肆壁間多蜀人題名，并溪喬木，往往皆三二百年物，蓋山之麓也。自江州至太平興國宮三十里，此適當其半。”

陸游小憩的新橋市，距當時江州城約十五里，到太平宮尚余十五里。如今九江市濂溪區蓮花鎮有新橋村，新橋華云寺后濂溪河水依然清澈。

陸游此次的廬山之行，并非我們今日所謂“上廬山”那般登頂游覽。陸游游歷特色以人文景觀為主，偶涉自然風光，且素有考證癖。《入蜀記》中大量記載人文掌故、歷史傳說、地理沿革、遺聞佚事、繪畫、書法、碑刻、茶道、文獻、民俗等。

此次廬山之游正體現其旅游方式之精髓。七日啟程，八日到達太平興國宮，后游云無心堂、東林太平龍興寺、上方、五杉閣、舍利塔、白公草堂等地。九日再赴慧遠法師祠堂、神運殿焚香參拜，游覽西林乾明寺。對各處建筑、神像、碑刻均詳加記錄并加以考證。至于匡廬山水的幽峭奇絕，他幾乎未加描述。游畢即回江州。

他的考證癖也為后人留下“雁門市”一說：“西林在東林之西，二林之間有小市，曰雁門市。傳者以為遠公雁門人，老而懷故鄉，遂髣髴雁門邑里作此市，漢作新豐之比也。”東晉謝靈運為慧遠作《遠公誄》云：遠公為“雁門樓煩人”，即今山西省境。

二、周必大游廬山：首提岳家市，去了林口市，關注時政。

周必大，南宋孝宗年間官至左丞相。陸游和周必大是同時代的人，兩人年少初入職場時就已彼此熟悉互相欣賞。周必大更喜歡寫日記和游記，他的《泛舟游山錄》比陸游過江州要早三年，周必大游廬山最異于他人的是他首次在游記中體現出對岳飛江州留痕的關注。

乾道三年（1167）三月，周必大懷揣一本北宋陳舜禹的《廬山記》有備而來記游廬山，在不滿三天的時間里，游覽了開先寺、歸宗寺、萬杉院、棲賢寺、羅漢院等諸名勝。和他的朋友陸游一樣，除了看景，周必大也喜歡考證記錄廬山的前賢勝跡或文化遺存，與前人不同的是，他比他們多去了“岳家市”：“戊午，早，同道徹下羅漢巖，上微雪，山半乃為雨矣。由石門澗出官路，稍前即岳家市。岳飛葬母于此，故為市。……午后至林口市，謂二林之口。” 周必大是在岳飛死后二十六年就來到了岳家市，他首次把江州岳家市作為人文景觀記錄在游記中，林口市在入東、西林寺路口。

周必大之所以會關注岳家市，應該不僅僅是從考證人文角度。紹興三十二年（1162），宋高宗退位，傳位于宋孝宗趙眘。孝宗傾向抗金，即位伊始，立即宣布給岳飛平反昭雪，追復原官。周必大作為當時最受孝宗器重的詞臣，受命撰寫了那篇詞婉義正的《岳飛敘復原官制》，強調岳飛"事上以忠，至無嫌于辰告"。

等到周必大后來擔任丞相時，更是深度參與岳飛曾長期鎮守的京湖戰區戰略部署。據《周必大集校證》卷一百四十六《奉詔錄》卷一《議鄂州軍帥御筆》記載：淳熙十一年（1184）初，時任荊鄂都統岳建壽去職，孝宗有意提拔駐守襄陽的荊鄂副都統郭杲接任，并令其兼領戎司闕帥。就這一人事考慮，孝宗征求知樞密院事周必大的意見。周必大從整個京湖戰區需求和環境等方方面面深入分析后，贊成由郭杲接任荊鄂都統，但不支持其兼帥襄陽，建議此職位從京湖戰區選人，在三衙之中選拔一位京湖出身、即具有岳家軍資歷或背景的統治官出任荊鄂副都統，并且在人事確定后親自寫信反復叮囑布置相關事項。

《泛舟游山錄》中除了岳家市，他還有兩處提到岳飛：

其一、"其西石磴三百級。岳飛、母折、拗墳。滴翠亭、殷仲堪聰明泉，在寺中。"

其二、"佛影臺，今亡。晉朝三杉，為岳飛取去。"

岳飛的孫子岳珂在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編成《金佗粹編》，紹定元年（1228）又完成《金佗續編》三十卷。其中續編卷十三記載："岳家市見今只存陸拾間，地基屋宇共貳百玖拾間。"值得注意的是，周必大記錄岳家市時（約淳熙年間，1174-1189），岳珂（1183-1240）尚未出生。

下圖所示為明代《會纂宋岳鄂武穆王精忠錄》中的"歸廬復請"圖。該圖描繪了岳母去世后，岳飛在廬山丁憂期間，宋高宗多次下詔催促其返回軍營的歷史場景。

明代《會纂宋岳鄂武穆王精忠錄》中“歸廬復請”圖

三、董嗣杲九江榷茶：逛遍江州市，真的買菜。

四庫全書中收錄有董嗣杲的《廬山集》，其中《寓江州分司衙隨筆》這樣描述榷茶公務：“官榷采山利，朝廷責辦重。斂散各有司，設置不為冗。商人突如來，責去不旋踵。”看來榷茶是份苦差，榷差期間他多次游歷廬山山水，或許是職業習慣，他喜歡逛“市”。

這個基層小官在江州的年代已不是“太平宰相”周必大年代，彼時南宋已經與元兵爭奪鄂州打的如火如荼，包括江州沿江一帶“民皆被兵，存者奔竄它所”（《宋史·本紀》）。兵荒馬亂之際，他辛苦榷茶、游歷山水體察民情、節日想他的家鄉西湖。他幾乎去了陸游、周必大提到的所有江州“市”，還比他們多提了“興國宮前市”。他顯然比那兩個大文豪更接地氣，他眼里的“市”里有煙火。我們按照現在的行進路線，穿越回到南宋，看看他去過的新橋市、太平宮前市，林口市，雁門市和岳家市。

他從他江州辦公的地方去廬山不止一次路過了新橋市，《過新橋》詩描述了新橋的地理位置在西郊，南面有濂溪墓道脈華表，酒美溪幽。

過新橋

江城局吟思，每覺心神悄。

意行西郊曠，直渡新橋小。

香傳酒壚異，枕此清溪窈。

南望元公塋，峨峨翠林杪。

宰木屯高陰，牌門燦華表。

風霜二百年，剝落幾昏曉。

我來增敬心，道脈伊誰紹。

有淚盈衣巾，舉頭聞蜀鳥。

陸游游太平興國宮時去考證了無心堂是冷翠亭故址，溪聲如大風雨至，使人毛骨寒栗。董嗣杲多次去太平宮，他可不是到冷翠亭聽聽溪聲，他有的是時間，所以他是進到里面去《冷翠谷看瀑》：“聞得西巖竇，高飛直下泉。貪奇曾結屋，接潤可通田。晚竹侵云老，涼蔬摘雨鮮。野猿常抱子，飼食下松顛。”身臨其境后還品嘗時鮮蔬果。

觀瀑之余，他逛“興國宮前市”，山麓“市”，賣魚賣菜還有酒，對了，他的詩中經常有“醉”，是個好喝兩口潯陽美酒的。興國宮即太平興國宮，下圖是當今太平宮原址附近景色。

太平宮遺址望廬山 作者2017年攝于九江市濂溪區太平村

行興國宮前市中

聚落風物古，環住神仙麓。

魚鹽無多腥，蔬茹有馀馥。

彼此通有無，朝昏事樵牧。

罷市不待晚，飽聽溪聲熟。

扶攜醉山醪，醉去觀飛瀑。

斯人甘翛翛，其識不碌碌。

生來分已定，痛撫時光速。

容我尋梯媒，橫溪結吟屋。

自古來廬山的文人，可能沒有不去東林寺的。董稅官的詩里多的是東林寺。去東林寺要經過周必大前面提到的林口市，董稅官盛贊林口市果甜酒淡，清美清孤。

過林口市

浮泥踏著軟，危坡倩誰累。

家家翠嵐壓，此是林口市。

山中何清孤，聚落頗填委。

快果甘如飴，濁醪淡如水。

祇是石眼泉，聊慰行子齒。

此景自獻酬，此市亦清美。

紛紜趁墟者，未曉聽鐘起。

盛傳有畸翁，韜晦翠樾里。

姓名素不聞，十載安所止。

多言風月夜，吟嘯傳遠邇。

同樣，去東林寺的文人，沒有人會不提一句遠公的。如果要提遠公，以董稅官的職業習慣，那肯定會提雁門市。

重入東林寺

雁門市里梵坊通，整理重登興未窮。

雙劍風高云氣壓，五杉閣峻水聲空。

欲拋世網離塵境，要扣禪機演祖風。

況有昔賢遺跡處，白家池上白蓮中。

周必大提過的岳家市又過了近百年，董嗣杲去看時岳家市里已“多歲此為農”。

過岳家市

鄂侯遺部曲，多歲此為農。

茅店罷殘暑，松巒出亂鐘。

溪流分別塢，晚色失前峰。

去去遺仙跡，蒼云幾萬重。

后記：

廬山山北線，因東、西林寺、太平宮等自古人文興盛造極一時，吟誦風景、考證人文的文字不計其數，璨若星河。但像稅官董嗣杲這樣記錄人間煙火的，記錄從新橋到石門澗路口不長一段路沿途五“市”的，其實較少。從中也可看出即使彼時南宋戰事不斷但經濟基礎確實較好，江州民間“市”集繁茂，廬山文旅興盛自是功不可沒。這些古“市”都位于現在的九江市濂溪區。提著菜籃，我們也能去尋找自然風光外的廬山“市”情古景。

【作者簡介】

辛會珍，1969年11月出生，山西臨汾人。九江某央企從事管理工作30多年，研究員。業余喜宋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