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文字的作品,說詩歌會插上翅膀,似乎是荒誕之言。
但詩歌也可能插上翅膀,飛出書頁,飛向陌生的心靈,飛向遼闊的世界。這樣的景象,千百年來一直未曾中斷。那些在人間流傳的美妙詩篇,就像插翅飛翔的百靈鳥,飛越時空,被傳播,被吟誦,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人。
中國是詩的國度,幾千年來,漢字寫成的經典詩篇,是人類文學庫藏中的瑰寶。但是,中國的詩歌要飛向異域,飛向講不同語言,寫不同文字的外國讀者,卻曾經像登天一樣難。不同的文字和語言,是一道巨大的障礙,阻隔著文學的傳播。
1985年,我第一次參加中國代表團出國訪問,去了美國和墨西哥。在異國的書店里,竟然找不到一本被翻譯成外文的中國文學,心中悲哀得無法言喻。和外國作家交流時,我們對他們的文學很熟悉,因為很多外國文學名著都有中文譯本,我們讀過他們的作品。而外國作家對中國文學的了解卻少得可憐,他們知道孔子老子,知道李白杜甫,對中國的現代當代文學,幾乎一無所知。關于中外文學的互通互譯,很長時間來一直處于極不對等的狀況。一個多世紀以來,一代一代中國學人不遺余力地翻譯推介西方文學,我們對世界文學的翻譯之多之廣,可謂世界之最。而西方世界對中國文學的翻譯和介紹,極其有限。文學要走出國門,首要的事情是翻譯。文學作品如果沒有翻譯,它們的影響只能局限于母語讀者。
趙麗宏詩歌《時間之箭》手稿
這些年來,情況已有了很大改觀。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國力的不斷強盛,世界對中國文學的關注熱度日益增長,中國文學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走向世界。曾經寥若晨星的漢學家和翻譯者,如今已是繁星滿天,很多國家都有了熱衷于翻譯介紹中國文學的漢學家和翻譯者。中國的當代文學,正在持續不斷地被翻譯介紹到國外。對此,我有切身感受。最近10多年來,我的3本詩集《天上的船》《疼痛》《變形》不斷被翻譯成各種文字在國外出版,已經多達30余種不同語種的版本。我的散文和兒童文學作品,也有了不少外譯的版本。若把時間往前推40年,這樣的情景,根本無法想象。
趙麗宏詩集《變形》多語言譯本。圖源:上海靜安微信公眾號
翻譯作舟,詩歌激蕩共鳴
因為詩集被翻譯成不同的文字,也使我有機會在不同的國家和國外的詩人和讀者交流,也有機會在遠離祖國的異域聽到中文和外文交織在一起的詩歌朗誦。這些年,我的記憶中有不少難忘的情境。
2013年,我的詩集《天上的船》在塞爾維亞獲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鑰匙獎。參加頒獎典禮和詩歌朗誦會后,到貝爾格萊德參加國際書展,書展上有我的詩集首發式。我的詩集翻譯者,塞爾維亞著名詩人德拉甘陪我走在人潮涌動的書展大廳里。突然,從一個書的展臺下傳出呼叫我名字的聲音,我循聲望去,發現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女性。這是一位失去雙腿的殘疾人,但她滿臉笑容,眼睛里閃射出喜悅的光芒。她手里拿著我的被翻譯成塞爾維亞語的詩集,笑著對我說:“我認識你,我在電視里看到你獲獎,祝賀你!很高興我們把金鑰匙獎給一個中國詩人!”這位坐在輪椅上的異國讀者,讓我感受到了無比美麗的詩意。
2018年,我的詩集《疼痛》在智利被翻譯成西班牙語出版后,我有機會訪問智利。在智利的偉大詩人聶魯達的黑島故居,聶魯達基金會為我舉辦了一場朗誦會。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朗誦會,也是第一次有中國詩人在這里舉辦朗誦會。智利和古巴的詩人用西班牙語朗誦我的詩,我自己用中文朗誦,一群學習中文的智利大學生,也來用中文朗誦。我曾在詩中這樣描述當時的感受:
“叢林般起伏的書架上/全世界的文字如溪流匯集/聚合成浩浩蕩蕩的江海/交織成轟轟烈烈的交響樂/而難得來訪的漢語/如一縷古琴的清韻/被江海的濤聲烘托著/在自由無羈的海風中飄旋……/也許,我的漢語/在黑島主人耳中并不陌生/廳堂里中文余韻未落/西班牙語便風風火火趕來/如呼嘯的海風穿越大洋/瞬間便在廳堂回旋/和我的漢語會合/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在詩的廳堂里奇妙邂逅/碰撞、纏繞、呼喚、應答/融合成親切溫暖的和聲……”
——《在聶魯達故居吟詩》
《疼痛》是我的詩集中被翻譯成外文最多的一本,從2016年出版以來,已有20種外文譯本在國外出版。在巴黎,在紐約,在麥德林,在圣地亞哥,在布加勒斯特,在麥德林,在哈瓦那,在阿爾及爾,在德黑蘭,在開羅,在東京,我的耳畔一次又一次回響起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語言朗誦這本詩集中的作品。
也是在2018年,我的詩集《疼痛》法譯本在巴黎首發。出版這本詩集的阿瑪通出版社在巴黎的一個劇院舉辦《疼痛》多語種朗誦會,來了很多法國詩人。法國詩人們用法文朗誦我的詩,也有人用中文朗誦。著名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也來了,他為我的法譯詩集寫了序文,并親自把其中一首題為《重疊》的詩從法文翻譯成阿拉伯文,在朗誦會上用阿拉伯語吟誦了這首詩。阿多尼斯在為《疼痛》寫的序文中,這樣評價我的詩:
“這部詩集里的每一首詩篇,都是一個蓮花池,從中散發出一種叫做‘痛苦’的芳香。當我們注視著其中的蓮花——‘痛苦’,我們會感覺它搖身一變,乘著天梯升騰為云朵。我們會感到,趙麗宏詩中的痛苦,是在他的詞語中、在漢字及其節奏和關系中搖曳的影子,仿佛這種痛苦就是時間內部的另一個時間。”
《疼痛》法文版首發式暨詩歌朗誦會上,敘利亞著名詩人阿多尼斯正用阿拉伯語朗誦詩集中的詩篇。圖源:文匯網
今年,我獲得了意大利的蒙塔萊文學獎,這也是因為《疼痛》被譯成意大利文,我的詩在意大利引起反響。6月13日,在烏迪內大學為我舉辦了隆重的頒獎典禮。在頒獎典禮上我聽到一些話,讓我難以忘懷?!短弁础返囊獯罄g者弗拉米尼亞是意大利著名詩人。她在發言中告訴人們,她為什么會翻譯《疼痛》。她說:“2018年,在麥德林國際詩歌節的開幕之夜,聽到趙麗宏朗誦《疼痛》中的兩首詩《聯想》和《我的影子》,當時在場的數千聽眾長時間為他的詩鼓掌歡呼。他的詩也讓我受到強烈的心靈震撼。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把這位中國詩人的詩翻譯成意大利文,讓意大利人讀到他的詩?!?/p>
意大利蒙塔萊文學獎獎牌
此后,弗拉米尼亞聯合了另外一位意大利詩人馬爾科,用整整5年時間,研讀翻譯我的這本詩集,“我們兩人合作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來回呼應的語言博弈。我們不斷重讀文本,追求每一個細節的準確與詩意,哪怕是一字之差,都要反復推敲。每一個詞都像是被‘精確稱量’,甚至可以說是‘以克計算’?!比ツ?,《疼痛》意大利文版終于出版,在意大利讀者中引起共鳴和反響。讀我的詩,使意大利讀者想起了蒙塔萊在100年前出版的詩集《烏賊骨》,那種對生命和人性的思索,有一種不謀而合,也是一種異曲同工。
詩集《疼痛》中文版與意譯版
詩歌為橋,知音重逢有期
不同國度和文字的詩歌,因為翻譯,有了互相交流、溝通和理解的條件和基礎。中國的詩人也有機會結識外國詩人,插上翅膀的詩歌成為友誼的橋梁。因為詩歌,我結識了很多外國詩人,成為知心的朋友。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與趙麗宏
7年前在巴黎的那場朗誦會結束后,我和阿多尼斯一起參加聚會。交談中,阿多尼斯聽說埃及的一位漢學家正在用阿拉伯語翻譯《疼痛》,他說:“我讀過你詩集中的每一首詩,我欣賞這些詩。阿拉伯語譯者是否能準確無誤地翻譯好這本詩集,我有點擔心。”
阿多尼斯向我提了一個建議:阿拉伯文的《疼痛》譯文出來后,可以先交給他,他可以為這個譯本校對潤色。他說:“我很愿意為你做這件事,這樣可以保證這本阿拉伯語詩集的質量。如果譯者覺得這樣有損他的自尊,我可以不署名。”阿多尼斯的建議,是一個大詩人深摯情誼的表露,讓我深受感動。這些年,我和阿多尼斯有多次見面的機會,在上海,在南京,每次聚會,都有推心置腹的親切交流。
今年春天,我的法譯詩集《變形》和詩文集《心之旅:詩意的回響》在巴黎中國文化中心首發,95歲的阿多尼斯又在女兒的陪同下趕來了。在朗誦交流時,他又一次上臺用阿拉伯語朗誦我的詩,感動了前來參加活動的所有人?;顒咏Y束后,我和阿多尼斯在巴黎街頭道別,阿多尼斯說,如果你可以安排出時間,我很想再和你聚一次,有很多話想講。我實在不忍心再讓他受累,沒敢答應他。離開巴黎的前一天夜里,阿多尼斯通過詩人張如凌聯系我,一定要再和我聚一次。
第二天上午,在離阿多尼斯家不遠一家日本餐館里,我們又見面了。他戴著一條紅色羊毛圍巾,微笑著擁抱我。他帶來了專門為我畫的兩幅畫,畫面上有濃烈的色彩,還有云紋般滿紙飄逸的阿拉伯文,阿多尼斯告訴我,這些文字,是他送給我的詩。我們講了很多心里話,關于詩,關于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情感,關于詭異多變的世界,還有他對中國深摯的感情……他建議我編一本阿拉伯語的詩選,收入我50多年來寫的所有重要作品,他可以擔任這本詩選的編審,為我把關,并為我作序。我無法相信,我面對的這位真摯熱情的大詩人,是年近百歲的老人。
阿多尼斯說,他還想來一次中國,和這個美好的國家告別,和中國的朋友們告別。話說得有點傷感,但這是他的一個美好期冀,我在心里想著如何實現他的愿望。我們一定還可以在中國重聚的!離開餐館,我和張如凌夫婦一起送他回家,我們穿過幾條街道,來到他住的公寓門口。阿多尼斯站在公寓門口,久久地站著,不停地向我揮手……
阿多尼斯揮手的樣子,是一個展翅飛翔的意象,像蝴蝶,像海鷗,像鴻雁,像一切會飛的生命。這也許就是詩的樣子。
2025年6月25日于四步齋
(本文圖片除注明外均為趙麗宏提供)
責編:王佳可、莊雪雅、李欣怡、酒佳藝(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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