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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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近年來,《天涯》致力于從自然來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過“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以及“新人工作間”等板塊,為更多優秀年輕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短煅摹穲孕牛瑹o論作者名氣如何,稿件的質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續保持出色的創作勢頭,未來必定能在文學界占據一席之地?!短煅摹方鼉赡晖瞥龅牟糠肿髡?,如楊乾、高臨陽、章程、杜嶠等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 2025”,冉也、梁瑩、陳煊楠、蘇瑩、鐘芩、李知鳶、苦子這七位從自然來稿里挖掘出來的年輕寫作者,展現了他們的宏闊視野和多維體驗,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發表作品。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陸續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間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說。微信推送這個小輯的小說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小說,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說,形成閉環。
蘇瑩
作者創作談
海邊的一瞥
貝殼的意象來自海邊的一瞥。在此之前,我一直想寫一個少年與家人之間的故事,他們的關系很淡漠。那些平靜生活日常之下的暗流涌動,光明背面的幽暗,一段人生或一段感情發生裂隙的時刻,總是很吸引我。但那時故事還很模糊,我只是陸陸續續寫下一些零碎的片段。直到某次在海邊,我看到有人在沙灘上售賣貝殼工藝品,不由得想,這些是手工制品還是工業產物?我看向不遠處的大海,日光下的海面如有碎金碎銀在閃爍,美得震撼人心。隨即,我腦海中出現了一幅不太和諧的畫面:一個落拓的中年男人,低頭撿拾那些被沖上岸的貝殼。這是小說開頭的由來。
貝殼的表與里是兩種不同的質地,給人不一樣的觸感,通常里面比外面要細膩一些。我決定在直接描寫這個家庭面貌的同時,也從內里著筆——那種親緣的淡漠因何而生?在年少的時候,我們可能會更關注那些渺遠、夢幻的事物,而輕視身邊真實的生活,“認為日復一日的現實生活是次要的,精神與文化上的創造才是人生的優先項?!鄙咸煊袝r會因此降下懲罰,我們縱使悔恨然而太遲。在小說結尾,我心軟且自私地把幸運留給了主人公,雖然他把文學夢想看得高于一切,驕傲得有點盲目,但有所喪失的不是他,不幸的另有其人。他人生的幸福暫時得以保全。
鐘芩
同期作者短評
兼具庸常與智性的書寫
——評《貝殼之年》
看《貝殼之年》的開頭,我以為是一個拾貝者的故事。讀到后面,發現是兩個拾貝者的故事:一個是在銀灘上撿拾貝殼的男人,一個是在庸常的生活中尋覓文學之貝的“我”。前者撿的是具體的貝殼,后者撿的是抽象的貝殼。
貝殼看似平常,但它的輪紋記錄著自然信息,自有它細微的美。
小說中的一些具有散文美感的片段(如對大海、屋子、昆蟲等的細膩描寫),不僅承擔著交代背景、串聯情節、調節敘事節奏的功能,也是“我”擺出的“貝殼”:“自然中的美和令人驚嘆的復雜性……”
這是一篇掩藏在庸常敘事下的智性小說?!拔摇钡淖晕姨剿鞔┎逶谝粋€講述“家庭與瑣碎”的故事里。不安分的姐姐、疑似出軌的母親、沉悶的父親……在家庭這個舞臺上,他們演出的也無非都是那些俗氣故事。這篇小說的亮點不在人物塑造或情節設計,而在于敘述主體“我”對庸常素材的重新認識。故事和人物的“俗”正好有效服務了小說的主題,即“我”的文學探索歷程。
“我”的人物弧光主要體現在創作觀的轉變上?!拔摇毕仁浅撩杂陂喿x與幻想,疏離世俗題材,“我不想囿于家庭與瑣碎,立志要構建一個龐大、精致的幻想國度……我認為日復一日的現實生活是次要的,精神與文化上的創造才是人生的優先項?!痹谑柏愓咭约柏悮さ膯l下,“我卻產生了一個想法:詞語與修辭不再有效。那個本子不是貝殼,里面的那些字詞也并非砂礫,不會從中孕育出珍珠。”“我應放棄描繪,蕩去知識、情感的遮蔽,要去觀察,感受,融通世界?!奔础拔摇睆奶綄ざ郑〞荆┦澜纭稗D而對世界進行樸素、細致地觀察”,擁抱一手世界。
“宇宙莊嚴,自然嚴謹”,庸常是生活的底色,自然的一部分,無所謂雅俗;真正庸俗的,恰是那些脫離生活的拙劣模仿。因而,在創作中,題材從無高下,而在于如何“痛且勇地將之砥礪成珍珠”。
作者成功執行了敘述主體“我”的文學主張,使這篇小說成為一枚具有獨特輪紋的貝殼。而故事之外,編輯也是拾貝者。
祝愿小說中的“我”這條河流流向廣闊的海洋,作者亦如此。
貝殼之年
蘇瑩
我們是在銀灘上看到那個男人的。他皮膚黑、皺、皸裂,頭發亂蓬蓬地堆在腦袋上,穿著一件對當時天氣來說明顯過于單薄的外套,手中拎一只黑色塑料袋。他低頭尋覓,不時蹲下,拾起被沖上沙灘的貝殼螺殼,丟進袋中。擦肩而過之際,他注意到我們,目光錨一樣地拋過來,緊緊釘住。
我感到不適,扯了扯浩仔的衣服,低聲問:“你認識他嗎?”
浩仔是我的新同桌,他瘦、圓臉、說話鴨公嗓。他別轉臉,不去迎視男人,粗聲答:“他是我們村子的人?!?/p>
“腦子有點問題?!彼盅a充。
那年我十三歲,剛隨父母搬到三嶼鎮。那是一個南方的海濱小鎮,海岸線的弧度如半月優美,海沙細白柔軟,天氣足夠好時海水呈現玻璃般的淺藍綠。我初次觀海,心生驚奇,直直盯著那片反射日光的亮晶晶的海,遙想海中仙女忒提斯與其子阿喀琉斯。我們的新家坐落在鎮上邊緣,一座帶小院兩層舊民房,白墻,裝嵌木框彩色花窗。屋體外墻有爬山虎與常青藤交錯攀緣生長,枝葉間隙露出的墻壁布滿雨水與鳥糞的斑駁痕跡。父母住二樓東側的主人房,陳嘉璇先挑了向陽的另一間,剩下的那間暝暗、仄小,落到我頭上。我不介意,一是我向來謙讓驕縱的姐姐,二是房間窗外就是一棵苦楝樹,枝丫繁茂,棲息蟲鳥,隱匿神秘。從窗戶往外看,可俯視院子全貌。院子三四十平方米大,里面種了兩棵樹,樹冠幾乎遮蓋整個院子;一畦蔬果,有生菜、小番茄、辣椒與南瓜;沿圍墻砌起一條青磚花槽,密密種植月季、菊花、雞冠花。春天萬物蓬勃。青苔瘋長,覆滿臺階。無所事事的假日午后,我長久蹲在那兒,看鼻涕蟲分泌黏液,看螞蟻結隊爬行。在我專注的目光凝視下,矮薄柔軟的植被無限地延展放大,成為大片肥沃的草原,螞蟻長成奔馳的駿馬。我耽于幻想,現實和想象中的事經常同時進行。雨天,我躺在床上,看昆蟲的影子闖入,在白墻與天花板上投下不留痕的飛行軌跡。它們找不到出路,迷惑、急亂。我有時好心,予以指引。有時生出無意識的惡念,隨手掐滅它們的命運。沒關系,經書上說生有時死有時,我偶爾也可以當隨意主宰的神。世界葳蕤豐饒,不會在乎區區一條無關緊要的生命。
熟悉環境后,我找到鎮上的圖書館——說是館,其實只是一間幾百平方米的圖書室——辦好借閱證,借回《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令我歡喜的是,那里也有莎翁的戲劇和毛姆的小說。圖書館附近有一個湖,據說是在地殼運動時期火山爆發后巖層下陷形成的。我獨自穿過一片樹林,前往湖邊。暮春的叢林,樹葉濕潤欲滴,白蘭花香熏得人頭暈,木樨葉齒如鋸,羊蹄甲花瓣紛落似粉紫色浮舟。春湖澹蕩,我打開書,臨水而讀。
我逐漸愛上這里。
陳嘉璇則相反。她自始至終抵觸三嶼鎮的一切。這里沒有她喜愛的娛樂,KTV和網吧陳舊落后,用的是被城里淘汰的二手設備。她厭倦刺目的日光,腥咸的海風,馬達喧響的漁船,吃到厭的海鮮。一切無聊,令人昏昏欲睡。她想念城市投契的好友,歡暢的聚會,她懷念那些恣情唱歌、蹦跳、舞動的夜晚,盡管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中學生。在三嶼鎮她郁郁寡歡,主動選擇了孤獨。她拒絕建立新的聯結,成了同學口中高傲不群的城里女孩。她因被流放僻遠鄉鎮而怨恨父親。
家里的兩個女人在戀愛,我知道。陳嘉璇在城市時就交了男友,剛得知要搬家時她大哭大鬧了一番。來到三嶼鎮后,她一放學就躲進房里聊QQ、通視頻,打算與男友共演一年一度的鵲橋會。某個周末,她偷偷獨自返回城市,抓到男友約會其他女孩。這場異地戀愛于是宣告結束。頹靡一周后,她開始找各種理由遲歸、外出。在不久后的一個周六午后,我與浩仔在街上游蕩,撞見陳嘉璇與一個高年級的男生在甜品店里廝混。他尖嘴猴腮,留偏長的頭發,幾縷挑染成綠色,令我想起《野生鳥類名錄》中的綠翅金鳩,當然遠比不上它那樣俊。他們緊貼著坐在同一把搖搖欲墜的藤椅上,共食一杯芒果冰沙,旁若無人地親吻。陳嘉璇隨即也看見了我,她不動聲色地稍微遠離男友,別轉目光。是夜,我在浴室中洗漱,清新橘子味牙膏令我想起他們那個水果味的吻。陳嘉璇在門外候著我,目光肆然,低聲丟下一句話:“敢跟爸媽說,你就死定了。”
我對此事保持緘默。當然不是因為她的嚇唬與威脅,而是我恥言他人之私隱,不屑于告密。我決定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還有母親的心移神易。母親有時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和別人聊很久的電話。我知道電話的那頭是一個男人,我無法得知他的面目,也無法聽見他的聲音。我以偶爾傳到耳里的母親的只言片語為材料,想象、勾勒一場不軌的愛情。有時她對著電話哭,嗚嗚咽咽,像一只乞憐的小狗,同時勾起我心中的厭惡與愛憫。大部分時間她在笑,笑聲從門縫穿出,呼嘯成一陣陣罡風,席卷他們婚姻中僅剩的溫情。
而父親無知無覺。他們曾經是那樣相愛。從相冊記錄與親友的傳述中,我得知他們由相親認識,父親對貌美爽朗的母親一見鐘情,母親亦被他的追求與穩重個性打動。在多年婚姻生活后,原本的優點逐漸變成了缺點。在父親看來,她向來活潑得過分,有時近乎瘋瘋癲癲。戀愛時覺得可愛有趣,結婚后便嫌其失于莊重。也許他期待她端起主婦的架勢,展現更多傳統女性的美德:勤勉、賢淑、保持美貌與魅力。然而,她厭惡家務與常規教育,情愿和孩子玩得周身泥污,也不想流連廚房與指導功課。在陳嘉璇和我的童幼時期,母親帶給我們無限的生機和樂趣。她會模仿狗吠、鳥鳴、馬嘶,學企鵝、螃蟹、袋鼠走路,會在睡前給我們講故事,提出假設:你想變成哪種動物?如果能像鳥那樣飛翔,你想去哪兒?我的回答是:我想變成鯨魚,因為它會噴出高高的水柱,那很炫酷;如果我是鳥,我想在冬天去西伯利亞,被寒流凍住。母親也嫌父親沉悶,不懂浪漫。他會把所有工資上交,卻不會在節日贈送一束花。總之,他們之間的愛意日漸消減。結束了的愛情像一艘失靈的船,無法再航行,在生活的海洋中絕望地停滯。
我不打算揭穿這樁奸情,決心持中立態度——既不鄙視,也不同情。在從少年成長為青少年的短暫過渡中,我刻意訓練自己,不允許自己困于那些庸俗低劣的情感。我崇尚理性,不喜欲望。欲望會發展成癖癮,引起破壞。我只放縱自己成為文學的癮君子,為文學藝術中的美與雅深深著迷。聽母親講,我早熟且早慧——兩歲背下《千字文》,三歲誦《弟子規》,六歲寫下第一首詩,九歲讀完《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不是經過刪改的青少年注音版哦。七歲起,住樓下的文學院退休教授每周給我和樓里的另一個孩子授課一次,講經史子集,詩詞曲賦,講魏晉名士的放浪形骸,講不得志文人的抑郁,他的白髯隨著侃說笑談一上一下地動。另外那個孩子比我大五歲,戴厚鏡片眼鏡,只用藍色墨水鋼筆,寫格律詩,愛王摩詰的恬淡與李青蓮的放逸。而我,我想描繪一些更為遙遠的東西,表達一些更為宏大的主題。比如人類的歷史與苦難,地球的未來,宇宙的奧秘……我不想囿于家庭與瑣碎,立志要構建一個龐大、精致的幻想國度,里面有史前動物、深海藻類、宇宙星云。我花很多的時間來營造幻想,釋放蘊藏在內心的力量。我認為日復一日的現實生活是次要的,精神與文化上的創造才是人生的優先項。
不用上課的時候,我終日流連海邊、湖畔。湖水平靜明凈,海浪翻起、迸碎,一波波地涌過來。有時下起雨來,雨珠落在水面上,濺起水花,漾起漣漪,我看得癡迷。我想起地理課本上水循環的示意圖:水蒸發、成云、降水、最終匯聚于海洋。水既是生命的起始,也是生命的終點。我的思緒也似水一樣,來去,漫延。我思考著時間與生命的意義,一些詩句在漫無邊際的馳思中逐漸成形。在海邊,我也總會遇見那個拾貝殼的男人。比起害怕,他更多地讓我感到厭惡。因為他的形象總是那樣消頹,予人不潔之感。但我也慢慢習慣了他的存在。有時去銀灘,我甚至下意識地尋找他的身影。我好奇他撿那么多貝殼做什么。也許是轉賣給在海邊擺賣貝殼工藝品的攤販,總不能是收藏吧——那些貝殼是如此普通。初到三嶼鎮時,海灘上的一切令我感到新鮮——被沖上岸的海星、蟶子、寄居蟹、皮皮蝦……浩仔教我辨認常見的貝殼:扇貝、筍螺、西施舌、毛蚶……我將其中一些帶回了家,覆瓦般整齊排列在窗臺上。沒有了海水的滋潤,貝殼很快失去了光澤,模樣平凡。而且來來去去都是那幾種,缺乏新意。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有時候,我和那個男人是海灘上僅有的兩個人。我漫無目的地閑逛、神游;他拎著袋子,挑選、撿拾貝殼。有時他似乎一無所獲,手中的空塑料袋被吹得獵獵作響,在風中翻飛。
除了戀愛,母親還去學車,打算考駕照。她每天涂上防曬霜,將自己包裹嚴密到駕校練車。有次她帶我同去,我站在鐵皮屋休息室外,遙遙看她一停一頓地上坡,以龜速歪歪扭扭駛過曲線路段。后來幾門考試她都一次性通過,順利取得駕照,我相當詫異,為她的好運氣欣幸。
暑假,我與浩仔整天泡在水里——河里、湖里、海里。浩仔善游。他浮游水面,沉潛水底,輕松保持平衡,展現動態健美。一開始,我抱著游泳圈在淺水區徘徊。他于是教我閉氣,換氣,放松身體在水中漂浮。又教我腿部動作:收、翻、蹬、夾。他非常有耐心,三天后,我學會了像蛙那樣游。我朝前張開雙臂,笨拙地把陸地世界拋在后面。我仿佛看見自己游向深海,與鯨魚、珊瑚、發光的水母為伴,從古戰船的殘骸與折戟上方掠過。正在沉醉之際,一股奇怪的力量將我往下拽,身體沉墜,水嗆入口鼻。驚慌中我拼命劃動,努力回憶浩仔教授的細節。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即將命喪于此,腦海中浮現自己未竟的文學夢想,覺得不甘極了。直到一雙手從我的背后將我抱住,大力向上托舉,我的腦袋才得以露出水面。這股力量繼續將我拖拽到岸邊,我跪著吐出幾口水,癱倒在沙灘上,大口喘氣。過了一會兒,我終于緩過來,看向將我救上岸的人。是那個總在撿拾貝殼的男人。他渾身濕透,頭發淌著水,半彎著腰,手撐在膝蓋上。他見我無礙,直起身體,一言不發地走了。我看見浩仔在幾米開外,正奔向我。專心點,別得意忘形!他吼。從那天起我不再游,只肯在水中漂浮。波浪拂過我的身體,那種感覺安適平和得如同仍在母體的羊水中。除了得到這種幻覺式的愉悅,文學靈感也源源浮現。有時未等浩仔游夠,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路上拒絕和他交談,生怕腦海中的文字因此逃逸?;氐郊?,我徑直坐到書桌前,攤開筆記本,疾書記錄所能捕捉到的每一個字詞。
八月初的一個黃昏,一只蝙蝠闖入家中。它的前肢和指骨是那么長,張開灰黑色翼膜如西方巫師。它無頭無腦地亂飛,直直撞在墻壁上。陳嘉璇口無遮攔,嘆息:“誒,有禍將至?!蹦赣H板著臉,讓她趕緊啐兩聲,又抄起掃帚驅逐不速之客。我笑她們的迷信,解釋那只是因為它的聲音脈沖和回聲系統失靈了。
稍晚母親接到一個電話,是姨媽打來的。她說她打算明日來訪,到三嶼鎮海邊逛逛?!耙埠镁脹]見兩個小乖寶了。”
翌日母親孳孳汲汲地張羅午餐。她早早起來去市場,選購回新鮮鴨肉、走地雞、蓮蓬、海鮮等種種食材,一副大宴賓客的架勢。她還帶回一束荷花,配著兩片荷葉,粉白、翠綠、清雅可愛,插入瓷瓶放在茶幾上。鴨早早腌過、燉下,又用陶煲熬雞湯。父親在旁打下手,殺魚,給它去鰓除鱗。模樣奇怪的海魚直瞪著茫然眼珠,身體緩緩滲出紅色的血。一片魚鱗迸射過來,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右眼皮上。我把它刮下來,小小的不規則的圓,貼著我的指肚,閃耀著大海的光芒,散發腥臭味。我又去看母親做火腿煨肉,她的手法與書上寫的一模一樣:“火腿切方塊,冷水滾三次,去湯瀝干;將肉切方塊,冷水滾兩次,去湯瀝干;放清水煨,加酒四兩、蔥、椒、筍、香蕈?!比绱司?,不厭煩瑣。她在做最后一道百合蓮子銀耳羹時,姨媽到了。她穿著玫紅印花裙子和細高跟鞋,頭發燙成大波浪,越發顯出風情來。
她不是自己來的。半年前她與姨丈離婚,據說原因頗不體面,當時鬧得相當難堪。這次她兩手拎滿禮品攜男友前來,甫一進門就將那個年輕健美的男子推到我們跟前,倩笑著說:“這是小易,你倆叫他易叔叔。”
“來得正好,”母親笑著招呼,“快快洗手吃飯?!彼笄诘亟o客人布菜、斟茶。許久未在家吃得如此豐盛,我似饕客大啖,又發現父、姊亦如此。只有母親很少動筷,她解釋:“做飯的人在吃飯時都沒胃口的?!币资迨逭f:“這是感官倦怠的緣故?!蔽倚闹猩鲆唤z疚意,為她犧牲了自己的食欲。飯后,我們一行人開車到海邊,將水果零食鋪開在沙灘桌上,圍坐著聊天。父親問易叔叔一些工作上的事,易叔叔問父親這邊的工程進展如何,還要多久才可結束調回城市。姨媽和我們聊,她問母親在三嶼覺不覺得無聊,又問我和陳嘉璇是否適應了學校和小鎮的生活。海灘上空氣燠熱,一朵巨大的烏云緩緩飄移過來,投下同樣巨大的陰影。我和陳嘉璇走到一旁,我用鏟子挖起沙坑,她拿著手機不斷地收發信息。
我時不時往大人那邊瞄上一眼。易叔叔看向姨媽的目光是柔和的、欣賞的,就像在注視著一朵花、一幅畫、一座白瓷雕飾,不狹邪但充滿溫情。而姨媽對這位易叔叔也好極了,不停地給他遞送水果、飲料,與他短暫對視后低頭掩飾笑意。完全藏不住——她和他的愛是如此熙熙然、昭昭然。
我悲哀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前任姨丈,那個老實憨厚的男人,過去他待我們不薄,見面總會給紅包和禮物,陪我們這些孩子玩游戲。再看易叔叔,他有什么好?我不忿地想,同時給出許多答案。他戴金絲眼鏡,穿白襯衫,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他有適度的幽默,對姨媽生硬的笑話也予以捧哏。相形之下,坐在他身邊的父親,一名兢兢業業然而木訥的建筑項目負責人,身上總是沾著工地的粉塵與機油氣味,此時顯得那么委頓和無趣。易叔叔倏然站起來,摘下眼鏡,脫掉襯衫,露出底下頎偉的肉體,走入海中。他矯健地游起來,像一尾靈活的魚。我忽然想到了母親電話另一頭那個面目、聲音不明的陌生男人,他也像易叔叔這樣充滿魅力嗎?
那一刻我決定不再喜歡鯨、鯊以及任何生活在海里的魚類。我真希望他就此溺亡在異鄉的海。但易叔叔很快回來了,帶著折射日光的水珠,金色的沙,女人的注視。我又發現冷眼旁觀的不只我,還有陳嘉璇與父親。陳嘉璇神情懨懨,不答姨媽的任何話,不時翻個白眼。父親雖故作憺然,但他這日反常的、沉默的鯨吞與痛飲早已出賣了他——在沙灘上他吃了三包巧克力豆與四袋小辣魚,還有不知多少杯椰青水。只有那兩個背德者茫然不覺,罔顧廉恥,公然調情。易叔叔說了句什么,姨媽又嘻嘻笑起來,整個人趴在他背上,笑聲碎成玻璃,劃傷在場的陳姓家人的體膚與心臟。
我偷偷看向父親。父親面色難看,噯出一口酸氣。他猛然跳起來,急忙奔至一旁,扶著大王椰樹干嘔吐。周圍的空氣立即充斥著一股酸餿的難聞味道。易叔叔走過去,輕拍他的背,遞上紙巾和礦泉水。母親似被這個場景唬住,怔怔看著他們。日頭西落,天空和海面斑斕如潑彩。我覺得掃興極了——景色這樣美,人與事卻如此齷齪。
易叔叔與姨媽將我們送回家,叮囑父親如果還有什么不適一定要及時就醫,然后駕車離去。到半夜,父親肚子劇痛起來,上吐下瀉,是急性腸胃炎。他被母親送至醫院,吊了兩天針水。
從那晚開始,我陷入相似的連綿噩夢。夢見母親私奔,懷上野種,殉情。夢見父親憤然復仇,手刃、毒殺狗男女。又夢見陳嘉璇被綠頭丑男拋棄,墮胎,自戕。又夢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回響:要愛你的鄰人,要為別人克制自己。每天我冷汗涔涔地驚醒,遷延著起床,害怕噩夢成真,推開房門便會發現他們其中一個的出走或變成尸體。夢的碎屑散落在房子的各個角落里,我被羞恥與恐懼奴役著。我無法尋回失落的理性,難以再專注寫作。面對白紙,我長久地發呆,思緒從宇宙星云滑到沙灘上,像擱淺的死魚。在隨后的作文大賽中,我雖然得到了學校的舉薦到市里參賽,卻連安慰獎都未能獲得。老師遺憾,我亦為自己的墮落痛惜。我開始自我懷疑,覺得自己像一條河,可能流向廣闊的海洋,也有可能岔開成若干細小溪流,漸漸消失于巖石與灘涂。
“管它呢,什么狗屁比賽。”浩仔安慰我。他帶我去看村里的母牛產崽。我們趴在圍欄外,從稻草垛的間隙中看進去。棚里的母牛很不安,時起時臥,來回走動,弓背翹尾,哞哞地叫。浩仔說看樣子還要一陣子,提議我們先在附近逛一下。我們在村里晃悠,浩仔時而走進田里剝根玉米,時而爬上樹摘個楊桃。小路上一鵝一狗一前一后地徐徐走了過來,鵝兇兇的,警惕而提防;那土狗搖著尾巴,憨然,仰臉看我。我想踹它一腳,看它困惑、吠叫,露出尖牙反擊。我想因此受傷。走到村頭的時候,我們又看見了那個拾貝殼的男人。他仍盯著我們,眼神中意味不明。我們快步走過,待走出一段后,浩仔回頭呸了一聲?!拔医^對不會像他那樣?!彼p蔑、懷恨地說。我奇怪他為何如此激動,卻什么也沒問。那時我已對鄉村有了更多了解,知道村里族人之間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齟齬。我們返回牛棚,發現母牛已經開始分娩。一個透明圓球包裹著牛犢,后來嘴巴也露出來了。牛的主人一直輕撫母牛的背,喃喃自語。牛犢產出后,主人將它抱起,倒空拍打腹部,用毛巾擦干它的口鼻。母牛站了起來,開始一下一下地舔舐它的孩子,給它喂牛乳。
“人也是這樣生孩子的嗎?”我問。
“當然了,”浩仔說,因見識比我多而得意,“我媽媽生小妹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樣。會流很多血?!?/p>
我開始想象母親生產時的情形,想象她因為疼痛而面容扭曲,嗷嗷嚎叫。想象她將新生的我們抱在懷內,喂食母乳。想象她溫熱的手掌撫過我們的背部,柔軟的嘴唇親吻我們的臉頰。我突然產生一種異樣感覺,為我和她之間曾經存在過那樣親密的肉體關系感到羞恥,為我曾經癡迷她的親昵而自我厭惡。
除了必要的交談,我不再和我的家人說話。我不再分享學校里的趣聞窘事,不再向他們描述我的幻想世界,甚至避免眼神、肢體的接觸。我不知道要如何同時去愛背叛的母親和被背叛的父親。我說不清哪樣更令我厭惡,是她的貪婪還是他的懦弱;也說不清哪樣更令我哀宥,是她的孤獨還是他的隱忍。于是我將怒氣撒在陳嘉璇身上,怪她耽于自己的享樂,怪她有樣學樣。我有意無意地在學校說她的壞話,試圖攪和她和高中生的戀情。她則時不時地向父母告我的狀,說我在學校乖僻不合群,揭露我數學的真實成績。
不久后的一次放學,綠頭男在校外將我攔住,逼我隨他進入一條小巷里。他盯著我,說:“你是陳嘉璇的弟弟吧?”我點點頭。他說:“現在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家伙是誰,你認識嗎?”我仰臉看著綠頭男,迷惑——他們何時分手了嗎?我說:“我什么也不知道?!本G頭男至少比我高二十厘米,以鼻孔視我,思索著,似乎在判斷我話中的真偽。我又說:“你被甩了嗎?”他惱羞成怒,冷笑,說:“她之前在城里也是這樣水性楊花的嗎?”我大怒,揮拳砸向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輕松反制。我鼻青臉腫,流著血回了家。母親看清我的模樣,驚呼,顫抖著幫我消毒、上藥。我痛得齜牙咧嘴,堅決不肯吐露半點挨打的實情。紅藥水從額頭眼角蜿蜒流下,鏡中的我怪模怪樣,似足鬼魅。待陳嘉璇歸家,母親又把她叫進房中細細盤問。審訊完畢,她來到我房中,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我未受傷的那側腦門,警告:“在學校安分點,少給我惹麻煩?!蔽艺嫦霅汉莺莸胤磽簦嬖V她,放在以前舊社會,像她這種聲名掃地、讓家庭蒙羞的女子,不是自己跳井上吊,就是要被族人浸豬籠的。我為她的榮譽而戰,捍衛她早已喪失的尊嚴,她卻一點也不知感恩。直到后來,我成人之后,才意識到我應為自己有那樣的念頭羞愧——我憑什么如此倨傲,居高審判?也許是神話、歷史毒害了我的頭腦,扭曲了我的思想,讓我誤以為自己有資格去規訓她。而當時她也并不收斂,仍與異性同行,舉止親密。我一直惶惶,擔心綠頭男會找她麻煩,像對待我那樣同樣暴力對待她。
九月的最后一天,學校因臺風預警提前放假。父親回單位值班了,母親與我們在客廳里看電視。預期中的臺風并未到來,外頭天藍、日和。電視上在播一部外國文藝影片,冗長的沉默與乏味的情節使人犯困?!跋氤鋈ザ刀碉L嗎?”母親突然問。
陳嘉璇坐副駕座,我坐在后排,各自抓緊了頂棚拉手。母親剛取到駕照,自言自語地給自己下達指令:“調好座位和后視鏡,踩剎車,掛擋,松開手剎……好嘞。”待車平穩駛上公路后,她開始哼起歌來,從《愛與痛的邊緣》唱到《夕陽之歌》,再唱到《只想一生跟你走》。她穿著一條藍底白花長裙,花是春天的野百合,爛漫到散發腐與死的味道。開至沿海公路時,我們搖下車窗,終于捕捉到了臺風的氣息。涼爽的風呼呼地灌入,撫拂我們的臉頰,吹亂她們的長發。母親不再唱,無聲地流起淚來。車里陷入一陣長久而難言的靜默。她突然加大油門,疾駛,急轉。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她會把車沖出海濱公路的護欄,直直墜入藍色的海中,或者撞向另一側的山,山體會斷裂、坍塌、粉碎。我極驚惶,卻不敢反應過度,輕聲叫了兩聲媽媽,試圖喚回她出竅的靈魂。陳嘉璇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車子逐漸減速,緩緩停在路肩上。
母親不再關在房里煲電話粥。我猜測她是被姨媽來訪的事刺激到了,擔心自己步她后塵,家庭因此離散,于是決定讓列車重回軌道。她開始從早到晚地追肥皂劇,跟著主人公哭笑怒罵。她鉆研廚藝,做一些新奇怪異的食物。父親開始留在單位吃飯,我與陳嘉璇吃下藍色雞翅、煎焦的魚、南瓜楊梅汁與巧克力醬拌面,苦不堪言。飯后我們迫不及待地漱口,然后坐在走廊上面對面吃蘋果。秋日暮色蒼茫,菊花金黃。我心起頑念,故意問她綠頭男的事。她一腳飛毛腿掃過來,說去你的。
老師重新編排座位,我與浩仔分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他與新伙伴形影不離起來,而我的新同桌是個羞澀的女生,不肯主動和我說話。我開始獨行、少言。除了學校的功課,我閱讀書籍,埋頭寫作。周末我在小鎮上游蕩,探索各種小巷、老建筑、人跡罕至的林道。我發現了一個新的去處:海邊一座不知名的山。沿著一條勉強可辨的小道爬上去,走上半小時左右,便可抵達山頂。在山上可以俯視大半個小鎮,也可遙望海洋。我在山上讀完了《儒林外史》與《悉達多》,寫出了十一首詩,其中一首題目是《我在海底觸摸珊瑚》。
在我醞釀著第十二首的那天,我吃驚地發現那個拾貝殼的男人也在。他坐在我先前坐的那塊大石頭上,靜靜定定地眺望遠處??吹竭@個之前讓我幸免于難的人,我不由得心頭一軟,但很快憶起浩仔的話,又不免心生怯意,猶猶豫豫,于是站到離他兩米遠的松樹下,故作淡定地張望風景。
“很美,不是嗎?”他突然說。
“什么?”
我下意識地看向他。他說話帶著濃重的當地方言口音,但我聽清了,只是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男人卻不說了,目光投向大海。我這才看出原來他挺年輕的,三四十歲的模樣。他仍是那副落拓邋遢之相,頭發凌亂,衣服骯臟,身上散發著一股可疑的氣味。但他神情平靜,眼神清澈,看起來并不像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人。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說什么的時候,男人卻又開口了:“大海很美?!?/p>
是的,大海很美。晴日午后的海面浮光躍金,美得如同夢境。男人忽然朝我伸出左手,攤開,手心躺著一枚貝殼。我遲疑片晌,走過去,將貝殼拿起。這是一枚普通長橢圓形的紫云蛤,殼表光滑,有淡紫褐色放射帶。他告訴我,這是剛剛在山上泥土中發現的。我疑惑——它是被人帶上山然后隨手丟棄,還是這里曾經是海洋?之所以產生這樣的想象,是因為我曾從書上看過,內陸地區曾發現過貝殼、魚和海藻的痕跡,那是海陸變遷的證據。那男人又說,那些同心環狀的線條是貝殼的生長線,像樹的年輪一樣,可以從中大致推測出它生長時的環境與氣候狀況。我用手指摩挲著那些間距細密的線條,想象每一條輪紋是如何記錄了溫度變化、食物豐匱,甚至外物的撞擊的。
再抬頭時,我發現男人不見了。我茫然四顧,并不見他蹤影。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呢?我步上小道,往山下走去。道旁山石森森,高樹郁郁,映得人面也發綠。我跨過盤結弓曲在地面上的樹根,撥開擋路的蕨類植物,透明的淺綠色汁液從折斷的草莖流出。林中熟透的果實墜地而裂,已投林的鳥又被驚飛??諝庵谢祀s著植物清香與發酵的霉爛味。我走得很慢,比藍色野牽?;ㄊ諗n花房的速度還要緩慢。貝殼被我緊緊攥在手里,略微鋒利的邊緣刮疼掌心的皮膚。我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自己變成一只貝,被包覆于潔白、穩固的殼中。如有砂礫混入,我會隱藏泣聲,痛且勇地將之砥礪成珍珠。我又想起了我用來寫作和收集詞句的那個黑色皮封本子。那些文字關于顏色、形狀、聲音,包含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囊括比喻、擬人、夸張、反復。在那之前,我一直模仿、學習著如何描繪天地、山川、海洋、禽鳥、時間與永恒,偏愛繁復的細節、華麗的辭藻、潔凈的思想。在那個時刻,幽藍暮色中我卻產生了一個想法:詞語與修辭不再有效。那個本子不是貝殼,里面的那些字詞也并非砂礫,不會從中孕育出珍珠。宇宙莊嚴,自然嚴謹,而我過去那些文學行為不過是故作感性、賣弄技巧,是拙劣可笑和不合時宜的。我應放棄描繪,蕩去知識、情感的遮蔽,要去觀察,感受,融通世界。我要把皮封本子撕碎,碎到字詞俱不可辨,再將紙屑撒落大海。海上會下起一場庸劣文學的雪,撲簌簌,白茫茫,消散融入虛空。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果真放棄了閱讀文字,轉而對世界進行樸素、細致的觀察。我留意街角鬻藥為生的老人,在操場打架的小學生,黃昏時交媾的狗。我孜孜不倦地尋找自然中的美和令人驚嘆的復雜性,比如蛇形線、對稱結構、朝中心逐漸縮小的漩渦形。我的眼睛因為過度觀看而生痛,也因此被潤澤。我獲得了一種天然、本能的快樂。
事情發生那天,我正準備去山上,忽然看見巖石那邊的海灘上有人聚集。人越來越多,伴有嘆息聲。我心中有不祥之感,也跑了過去。有人激動地說,這邊海底有個深凹陷,漲潮后容易形成漩渦,吸力大到足以將人吸入海底。又有人說,看這衣服,不是那個老在海邊晃悠拾貝殼的男人嗎?我費勁地在人群里擠進去一點,從他們的間隙中匆匆一瞥——地上的那具軀體腫脹,泡得發白,面目模糊。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尸體,還是一個認識的人,那樣夸張地變形了。我被震撼、惡心得直想嘔吐。我忍著反胃與眩暈,試圖離開圍觀的人群。
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和號啕大哭。??!??!?。『竺孀兂闪肃秽坏陌枴N已曂^去,圍觀的人群紛紛避開一條道,那個號哭的女人跌跌撞撞而來,一手牽著一個幼童,還有一個大一點的跟在后面。是我熟悉的,那張已然瘦削的臉——浩仔低著頭,明顯驚惶、哀傷、感到羞辱。
他沒有看見我,而我的視線很快被別人擋住。遠處的海洋翻涌、沸騰,洶洶而來,仿佛化身巨獸。它猛撲,吞噬。大嘴吞下靈魂,吐出軀體。云團晦暗,鳥低飛盤旋覓食,均似助紂的惡魔。也許海陸變遷無需百萬年之久,它可在瞬息之間完成。我開始向后撤退,轉身就跑。疾風吹起沙,我沒有停歇地一路狂奔,直到跑回到那棟熟悉的房子跟前。我站定,大口地喘氣。外墻攀壁的爬山虎只剩一身嶙峋骨架,透露蕭瑟冬意。
我開門進去。一樓沒有人。我跑上二樓,陳嘉璇在她的房間里,對著電腦看偶像劇,劇情正演到男主在雨中向女主告白。陳嘉璇聽見聲響,回頭瞪了我一眼,示意我滾開。我來到父母的房間外,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母親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像已死去。我屏住呼吸,聽到她勻稱輕微的鼾聲。她只是在午睡。父親并不在房間里。我又跑上樓頂,仍然不見他。我的心臟突突地猛烈跳了起來。午后的日光陰白,鳥聲風聲皆消匿了,整個世界陷入一種莫名的沉寂。我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個地方,連忙跑下樓。父親果然在院子里,在那棵苦楝樹下,身上灑滿斑駁樹影與光點。他正在做木工,打造一張童凳。那是鄰人吳阿姨所托,給她兩歲的孫女坐著進餐用的。凳面做成虎臉形狀,已初具雛形。桃花心木淡棕褐色的刨花堆積一旁,狀若涌潏海浪。父親覺察我的出現,他放下手中的鑿子,轉臉看向我,眼神里有疑惑與不安。
我什么也沒說,緩慢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作者簡介
蘇瑩,生于1991年,現居廣州。此為作者正式發表的第一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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