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你可算到了!”——1992年4月15日下午三點,北京西直門外的車站旁,一聲爽朗的招呼把邱會作從沉思中喚醒。對面的人是他在江西時并肩戰斗的老伙伴段蘇權。短短一句話,讓空氣里立刻有了硝煙年代的味道,也為這次再聚埋下伏筆。
火車的余溫還在,汽車已經啟動。邱會作來京是為處理住房與醫療手續,原打算低調住幾天就返鄉,可段蘇權死活不放人,說國防大學里有大排檔風味的小食堂,味道比地方飯莊更地道。邱會作信了,笑著說:“老段,別又整什么排場,我這身舊軍裝可撐不起。”車里一陣大笑,灰塵隨著笑聲往后飛。
北京的四月,柳絮漫天。傍晚時分,兩人抵達復興路口的國防大學大門。此時校長張震已經把一瓶陳年的飛天茅臺放進挎包,轉身對警衛員擺手,“別問,等會兒你就知道。”張震行事向來利索,說完快步穿過操場,直奔學院第二食堂。院墻外櫻花飄落,院墻內燈光初上,一點也不顯得隆重,卻透著家常。
邱會作一進門便聞到醬牛肉的香味,心里暗想“這兒果真像部隊灶”。他環顧四周,突然被段蘇權推到一張靠窗的小圓桌旁。抬頭,只見張震起身迎來,“老同學,好久不見!”兩只粗糙的大手緊握,時間像被一下子拉回五十多年前。邱會作愣了兩秒,隨即恍然,“您也是抗大三期三大隊?”張震哈哈一笑,“正是。咱倆還一塊兒跑五公里呢!”一句“老同學”,瞬間拆掉了歲月的隔墻。
席間三人打開酒瓶,第一杯敬在座的革命情誼。第二杯還未入口,張震忽然問起1934年江西那場夜襲兵工廠的故事。邱會作放下酒盅,目光在燈影里微微發沉:“要不是總理,我早在三十年代就沒命了。”他語速放慢,回憶逐漸清晰——
1934年6月下旬,紅軍正為突破國民黨第四道封鎖線做準備。時任紅一方面軍總供給部參謀的邱會作接到一紙密令:夜里出發,炸毀贛南某兵工廠,同時搶運火藥、機具。任務極度機密,領導讓他與“協助小分隊”會合。可邱會作到達指定地點后一看,對接人竟是蘇區國家政治保衛局成員,這讓他心頭一緊——那個部門以“寧可錯殺”著稱,弄不好連自己也要搭進去。
行動進行得很順利,炸藥點燃的一刻照亮整個廠區,供給部急需的鋼材被迅速轉移。就在他們準備回撤時,保衛局的人突然翻臉,指控他“泄密嫌疑”,帶人就往山溝刑場押。黃土飛揚,他被麻繩捆著腳踝,仍大喊:“我是冤枉的!”喊聲驚動了恰好前往前線檢查工作的周恩來和葉季壯。總理停下騾車,抬手制止,仔細詢問來龍去脈后,當場說:“此人我擔保,放!”他一句“我擔保”,生生將邱會作從命懸一線拉了回來。68年的光陰,自此被硬生生續上。
講到這兒,食堂窗外夜色已深,幾叢月季透著朦朧的香。張震抿一口酒,輕輕嘆氣:“那年我們還在后方練兵,根本不知道你差點沒了。”段蘇權接過話茬,大嗓門卻帶點鼻音:“老邱命大,也是真干。”三人對視,無需多言。
話鋒一轉,邱會作聊起1949年前后后勤體系的建立。淮海、渡江、兩廣剿匪,他跑在部隊最前線卻管著部隊最后一公里——糧彈油。1955年授銜時,他被列入首批中將名單,不少人說“后勤拿中將不稀奇”,但業內懂行的清楚,沒有他鋪設的補給線,很多作戰方案根本沒法定。
然而歷史不會只寫一條直線。1960年代末,他跟隨林彪系統參預決策,種下政治禍根。1973年被隔離審查時,很多同僚震驚,“老邱不是后勤么,怎么卷進去了?”1975年法院最終以反革命集團成員判處他16年。邱會作在看守所里寫下128頁反省材料,提到“自覺從功到過,皆因忘卻初心”。言辭是否出自肺腑,旁人難斷,但他確實在1981年獲得保外就醫。那年他已68歲,搬到陜西華清池附近小院養病,外出總用帆布軍挎,拄竹杖遛彎。
1992年再到北京,他不復當年的威勢,身板卻依舊挺直。國防大學餐廳那頓飯,表面是老戰友敘舊,實際也是張震的“接風”。張震手里掌著國防大學,卻不愿到高檔館子,而是帶老同學吃大鍋飯,用意簡單:情分不靠場面,靠的是共過的槍林彈雨。
酒喝到夜里十點,門口燈光滅了一半。張震起身相送,段蘇權提著提包走在前面。邱會作忽然回頭,對張震說:“老同學,照顧好自己。”這句話平淡,卻讓警衛員心頭一緊——在場三人里,任何一個人的履歷都能寫厚厚兩卷。如今卻只是兩鬢霜華,相互叮囑珍重。
此后邱會作再未踏進國防大學。1993年至2001年,他大部分時間在北京301醫院療養,如常看書、寫回憶錄。當年兵工廠的碎片、后勤線的封存文件、公判書上的條款,都被他一筆筆記下。有意思的是,他始終未在字里行間提周恩來二字,只把那段往事稱作“貴人相助”,或許是刻意,也或許是最深的敬意。
2002年8月3日清晨六點,病房里機器輕響,邱會作停止了呼吸。噩耗傳出,曾經的部屬在電話里只說了三個字:“可惜了。”同日下午,解放軍總后勤部一紙唁電送至家屬手中,措辭簡短,卻肯定了他在抗戰與解放戰爭中的貢獻。
戰爭年代煉就的情誼,有時比個人命運更長久。1992年那頓食堂里的“家常菜”,從側面折射出一種微妙的歷史氛圍:昔日同袍雖在不同軌跡上起落,卻依舊愿意對杯舉箸。或許正因為這樣,在人生最后十年,邱會作仍能在京城街頭遇到老兵時,笑著伸手:“老同學,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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