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30日上午九點,你聽——鳥叫得真歡,這就是廣闊天地鄉吧?”李訥隔著車窗向身旁的王景清確認。車還沒停穩,李訥已經探身向外張望,透過綠樹和莊稼,她隱約瞧見院門口立著一塊碑,墨跡遒勁,熟悉得讓她心頭一跳。那一刻,她仿佛又聽見父親在耳邊朗聲念稿。
如果把時鐘往回撥到1954年,河南郟縣大李莊鄉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那年春天,七名初中生、二十五名高小生從縣城返鄉,升學無門,只能在本村合作社幫忙記賬、登記工分。誰也沒想到,這群年輕人在莊稼地里寫下的數字,會被一條鐵路線以外的北京中南海注意到。
1955年夏,郟縣縣委把大李莊經驗上報地委;試驗田畝產的數字、勞力使用的表格、還帶著鉛筆味的課堂筆記,被印成小冊子《互助合作》第十五期。九月底,這本冊子摞在毛澤東的案頭。毛澤東讀得很細,邊看邊劃,最后在扉頁寫下“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知識青年)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這行鋼筆字后來只截了八個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卻足以點燃一代知青的行囊。
那年七月三十一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談農村合作化,提出必須讓農業先行合作,才能談機械化;機械化跟不上,工業就難提速。他舉了蘇聯的例子,認定“遷移城鎮青年到農村”,能一舉兩得:農村缺文化人,城里就業難。大會散場后,人民日報連發數篇評論,團中央很快在校園里貼出了動員海報。
緊接著,郟縣大李莊鄉被點名為“合作化示范點”。1968年,省革委會專門批文,更把鄉名改成“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人民公社”。名字夠長,也夠響;三年后,一塊兩米高的青石碑樹在公社大門,碑面正中摹刻的,正是那八個字。莊稼人進出都要抬頭看一眼,還真像進了課堂。
時代車輪壓得很快。1980年,公社體制撤銷,鄉名又換回“大李莊”。可村里人并沒把碑推倒,只是在碑座上涂了層石灰。1993年頭一場春雨過后,縣里宣布紀念知青下鄉二十五周年,再把鄉名改成“廣闊天地鄉”,石灰刮掉,碑文重現,游客也跟著多了起來。
也正因如此,三年后的春末,李訥踏進鄉機關大院。她說自己是來尋父親的腳印。陪同的張玉鳳笑著補充:“主席生前批示過的地方,她一處處都想看看。”說罷,幾位當年插隊的老知青迎上來,握著李訥的手,細數往昔:種棉花、挖魚塘、夜里搖著煤油燈聽《國際歌》……場面一時熱鬧得像重逢的同學會。
李訥的目光卻始終繞不開那塊碑。碑上字跡與她記憶中的父親書法毫無二致:筆鋒濃重處如山,收筆處含蓄如水。她輕嘆一聲:“這是我父親的字!”聲音不高,卻讓在場的人都停了下來。有人悄悄遞上白手套,引她近前觸摸碑面。鋒刻處略顯粗糙,指尖滾過,仿佛觸到父親用力落筆的那刻。
工作人員把珍藏多年的復印件呈上來——1955年10月毛澤東親筆批示,全篇只有寥寥數行,但每字見棱見角。李訥盯著“作為”兩個字,眼里泛光。她小聲告訴王景清:“父親寫字前,總先在桌上空劃幾下,這是他的習慣。”王景清輕輕點頭,沒有打斷。
李訥學歷史,尤愛北宋三蘇。當得知郟縣有“三蘇墳”,她立刻提議去看。車過田埂時,她心情已轉為沉靜。抵達墓園,她支起宣紙,只寫了兩個遒勁大字——“先賢”。落款時,她忽然抬頭笑道:“把我們家老王也寫上。”旁人會意,笑聲挺爽朗。
其實李訥為何如此珍惜現今的幸福,村干部早有耳聞。1976年父親離世、母親被捕,她曾一度閉門不出。下放干校期間,她與服務員徐寧匆匆走進婚姻,沒過幾年便矛盾頻生,獨自帶著孩子北漂。1984年,經朋友牽線,她認識了時任某軍區參謀長的王景清。王擅書畫,又體貼細致,常幫她排隊掛號,還能做一手出名的涼粉和扒糕。歲月磋磨后的溫暖,讓李訥對“家”二字有了新的理解。
回到縣賓館,縣里特地安排了九旬老人曹鐵與李訥會面。老人當年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還與毛澤東同桌用餐。曹鐵回憶說,主席問他“想要什么”,他答“子彈”。主席爽快給了六百發。說到這兒,老人的手微微發抖,卻緊握李訥不放:“今天見到您,比拿子彈還激動。”李訥含淚致謝,接過老人端來的影集,翻頁極慢,似在回看一段別人嘴里的家史。
傍晚時分,考察團返程。汽車繞出鄉口最后一個彎,石碑卻仍在后視鏡里閃白。李訥沒有回頭,她低聲對王景清說:“父親說的廣闊天地,原來就在這些人心里。”車窗外,麥田正齊膝,風一吹,綠浪起伏,像極了那行字里暗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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