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一民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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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2025年7月13日《九江日報·長江周刊》總第1034期,經作者授權轉發。
“小荷怎露尖尖角”,人們常以此喻初學乍練者。回首我的文學起步,正是這“尖尖角”如何得以探出水面的過程,其中浸潤著諸多無名“園丁”的汗水與期許。
那是在中師二年級下學期,我迷上了圖書館的文學雜志,尤其鐘愛詩歌。讀著看著,手癢心動,便也提筆寫起詩來。初下筆,兩個問題便橫亙眼前:寫什么?怎么寫?
我在老家讀過私塾,聽過村民唱民謠山歌,孟姜女、花木蘭、情哥探妹等縈繞耳畔。便仿照這老調,試著寫些新中國成立后的新事新貌。比如夫妻同進民校:“黃昏家家雞進籠,人人課本拿手中,哥哥招手嫂嫂笑,同上民校把書攻。”又如婦女走出灶臺:“當家婦女出灶臺,犁田耕地我都來……”一連寫了十幾首。
當時九江有張《新農村報》,社址在甘棠北路,離學校不遠。我工整謄抄好,傍晚散步時徑直投進報社郵箱。約莫兩周后,竟收到回信。我拆開一看,是一份四開的報紙一我的兩首小詩,八行字,赫然印在三版左下角。附有一紙短箋,字跡娟秀:“一民同學,你的詩寫得很有生活味道,選發兩首。歡迎常常來稿。”落款為李中儀。我欣喜若狂!此后,我的詩稿便常署上“寄李中儀同志收”,《新農村報》也時有刊發,還有五角、八角,多至一塊五的稿費,對窮學生而言,真解燃眉。后來才知,這位編輯是位大姐。
人嘛,總有些這山望著那山高。在《新農村報》上發了詩,欣喜之余,又盼著能在省級的《江西日報》上露露臉才好。心想,省級大報,民謠山歌怕不合時宜,得寫新詩。于是埋頭苦思,寫出幾首自以為有深度的新詩,一鼓作氣投去。不料,等來的竟是退稿。我不泄氣,再寫再投,退稿,還是退稿。
迷茫中,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泡在了圖書館。一遍遍研讀期刊上的詩作,用心揣摩,漸漸品出些門道:那些被選中的詩,似乎都帶著鮮明的地域烙印和時代氣息。對了!我應在人文地理上深挖題材,另辟蹊徑。幾番努力后,《江西日報》“浪花”副刊終于在 1956 年 10 月某日的第三版,發表了我的《鄱陽湖口石鐘聲》。主持副刊的編輯戚志信先生也來信鼓勵,接著又連發我幾首詩,其中一首 50 多行的小敘事詩《田野送茶人》占了不小篇幅。正是這幾首看似尋常的鉛字,悄然撥轉了我的人生航向——使我從一名小學教師,轉而踏上了文學編輯的道路。
1958 年,“大躍進”浪潮席卷。九江專區成立文聯,決定創辦公開發行的文學刊物《紅花》。我有幸被提名調入編輯部,就此告別了本可能從事一生的教師職業,干起了看稿編稿的活兒。工作之余,我仍堅持學習、寫詩。當時詩壇群星璀璨,聞捷的《天山牧歌》、白樺的《邊疆情思》、嚴陣的《江南曲》,江西本土詩人文莽彥的《井岡山詩抄》更是名震全國。我敏銳地意識到,每位詩人都有其扎根的沃土。我的詩思情思,該寄托于何方?家鄉在鄱陽湖濱,我對湖區的風物人情最為熟稔。于是,我潛心創作了一批《鄱湖漁歌》。懷著初生牛犢的勇氣,精選七首作為一組,斗膽寄給了《人民文學》。
皇天不負苦心人!1959 年 6 月號的《人民文學》,竟以一整頁的篇幅刊發了我的組詩《鄱湖漁歌》。對于一個普通作者而言,這無疑是至高的禮遇。真有“鯉魚躍龍門”的狂喜!隨后幾個月,《人民日報》《長江文藝》和《星火》雜志,又陸續刊登了我 20 多首同題材的詩作。后來文莽彥告訴我,《人民文學》的詩歌編輯是著名詩人劉嵐山先生。
20 世紀 60 年代初,我與作家匡一點同在九江專署文教處工作,一起赴瑞昌大橋公社勞動體驗,計劃創作一部大戲。田間地頭歇息時,我習慣掏出小本子記下點滴感受。“鐵肩膀大橋”——當地人民用一副肩膀撈湖草、挑湖泥,硬是改造了貧瘠的紅土坡,創下全國聞名的棉花高產奇跡。這壯舉激蕩了我的心靈,化為一組戰天斗地的詩篇。先請老匡過目,他連聲贊好,鼓勵我投給大刊。我反復打磨,挑出三首合為《戰天歌》,寄往上海的《收獲》雙月刊。1966 年第一期《收獲》,再次慷慨地以整頁版面刊發了它。這位編輯的姓名,我至今不知道是誰。
回望來時路,無論是九江《新農村報》的李中儀大姐,《江西日報》的戚志信先生,《人民文學》的劉嵐山老師,還是《收獲》雜志那位無名的編輯,他們都是托舉我這株“小荷”破水而出的陽光、雨露與春風。沒有他們慧眼識珠的提攜與默默無言的耕耘,那點稚嫩的“尖尖角”,或許早已湮沒于歲月的泥淖。我深深感激他們,永遠懷念他們。
一個人的成長,正如荷塘里的生命:泥中的深根是滋養(故鄉、生活),挺水的枝葉是求索(個人的努力),而那最終得以綻放的亭亭之花,又怎能離得開園丁(編輯)們傾注心血的澆灌與守護?正是他們,讓那最初的“尖尖角”,終有機會向著遼闊的天空,展露屬于自己的清芬。
王一民
【作者簡介】
王一民 ,1938 年出生,江西湖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編劇。曾任九江市文化局副局長、九江市作協主席、江西省文聯副主席。著有詩集《鄱湖漁歌》,發表并上演歌劇《撈草迎親》、話劇《紅花草》、等。寫作劇本多部,其中《鄉情》獲第五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和文化部優秀影片獎,《鄉音》榮獲第四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和文化部優秀影片獎。2020 年 獲“第五屆中國電影編劇終身成就獎”。
【編后記】
楊萬里的《小池》一詩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王老師卻將它改成了“怎”字,講述的是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成長經歷。作為后輩讀者,我們讀到的不僅是他的成名之路,更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對文學的執著,以及對他人的感恩。王老師的文字提醒我們:真正的文學永遠需要扎根生活的土壤,需要編輯與作家之間那種純粹而珍貴的相互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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