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那會兒，長得不算俊，性子也悶，村里人背地都喊我“悶牛兒”。我哥早早成了家，娶了鄰鎮的秀英嫂子，人勤快，臉上總帶著笑。

嫂子進門第三年，她妹妹蘭蘭來幫忙干農活，從那年開始，我心里多了點說不清的東西。

那年我22歲，剛從部隊退伍回來，正趕上村里“雙搶”，田里一刻都耽誤不得。

嫂子一邊收稻谷一邊朝我笑：“阿生，今天蘭蘭來搭把手，你別愣著了，去地頭接她去。”

我一聽“蘭蘭”倆字，心里一緊。不是第一次聽說她——嫂子常念叨她妹妹，說人長得秀氣，人也靈巧。這天真來了，我還有點不自在，怕人家笑我傻。

蘭蘭穿著淺藍色的碎花襯衫，扎著兩條辮子，在田埂邊沖我一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你就是阿生哥呀？嫂子說你臉皮厚，結果我看你臉都紅啦。”她打趣我。

我本想裝淡定，腳下一滑，一腳踩進了稻田里，泥水瞬間灌進鞋。她撲哧笑了，我只能跟著傻笑。

那幾天，我和她天天下地干活，她手腳快，曬谷、割稻、挑水樣樣都行，哪像個剛滿18歲的小姑娘。

中午飯后，她還主動幫我洗衣服，把我汗濕的衣裳搭在竹竿上，曬得整整齊齊。她一邊晾衣服一邊說：“你衣服上全是陽光味兒，真香。”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那陣陽光的味道里，也有她的影子。

可人窮志短，我知道自己不配。家里窮，娘身體不好，自己又沒正式工作。蘭蘭這樣的小姑娘，誰家不想娶？

后來聽嫂子說，她娘給她定了親，對方是鎮上的，會修收音機、電視機、洗衣機啥的，人也會來事，還準備開電器鋪。

嫂子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點不甘：“她不愿意，可又不敢抗命。你說，這世道哎……”

我一整晚沒睡，第二天決定去外地打工。我怕再相處下去，心收不住。

“你去哪？”蘭蘭攔住我，自行車擋在我前頭。

“我去市里找活干。”我避開她的眼神。

“你躲我干嘛？”她突然問。

我咬著牙說：“我怕你誤會，我不是圖你給我洗衣服……你要嫁人了，我不能再賴在這兒。”

她眼眶一下紅了：“你什么都不說，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不是有我？我幫你曬衣裳，可我也在等你一句話。”

我心跳得快，嘴卻像被封住。

“算了。”她咬唇，“你不敢，我就嫁了。”

她走得干脆，我怔在原地，心像被掏了。

那天之后，我還是去了市里，在磚廠干活，風吹日曬，苦得像頭牛。我每天想她，又不敢打聽。后來聽嫂子說，蘭蘭退了親，跑去省城打工，家里人氣得不認她了。

一晃五年，我回村探親，碰上嫂子在家門口曬谷。

“蘭蘭回來了。”她說，“在家門口幫人裁衣服，開了個小店。”

我一聽心跳猛地漏半拍。

“她還沒嫁人。”嫂子又說。

我心里一動，卻也不敢貿然去找她。那晚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她的小店，她低頭織著毛衣，燈光打在她臉上，眉眼溫柔得像我夢里那年。

“還記得我么？”我試著開口。

她抬頭，愣了一秒，低聲道：“你倒真來了。”

我笑笑：“你還記得我那件曬得發白的襯衫嗎？”

她點頭，輕聲說：“那天曬的不只是你的衣裳，還有我整顆心。”

我喉頭一緊：“現在……我能不能補上那句話？”

她沒抬頭，手上的針線卻停了。片刻后，她輕輕嘆了口氣：“你說晚不晚？”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幾年，我一個人撐著，也不是沒等你。”她放下毛衣，抬眼看我，“可后來我告訴自己，不能老活在希望里，也不能靠別人一句話過日子。”

我像被澆了盆冷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那句壓在心頭多年的話，卻終于還是脫口而出：“蘭蘭，我喜歡你，從那年你曬我衣裳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你了。”

她微微一震，眼睛紅了，卻別過頭去。

“可你那時候一句話也不說，我在你眼里，可能還不如那件衣裳值錢。”

“不是的！”我急了，“我那時候……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我啥也沒有，家里又窮，我怕耽誤你。”

她輕輕笑了下，那笑不是開心，是一種說不清的酸楚。

“阿生哥，我從沒在乎你有多少錢。我幫你曬衣裳，不是為了圖回報，我只是想陪你過日子。”

屋外風輕輕吹過，陽光斜斜地灑在她肩上，我忽然看到她鬢角的一縷白發，心頭一痛。

“那現在……你還愿意嗎？”我小聲問，“我愿意娶你。咱不風光也不熱鬧，哪怕只在咱家灶前磕個頭，我也娶。”

她看著我，眼神像那年田埂邊的月光，亮亮的，卻又晃人心。

“你要是早說這話，我可能哭著就嫁你了。”她說著，眼里竟有了霧氣。

“那現在呢？”

她沒再說話，只是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包裹，里面整整齊齊疊著一件老舊的藍布襯衫。

“你不記得了吧？你走那年，我偷偷拿走了它，洗干凈、曬了、熨了，放了五年。”她輕聲說，“我想，哪天你回來了，咱再一起晾一次。”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把她攬進懷里。

她靠在我懷里，輕輕嗯了一聲，像是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都藏進這一聲里。我低頭看她，眼角早已濕了。

她輕聲笑笑說：“晚了點，但我還在。”

我握住她的手：“以后咱不再等了，一起走。”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真正的緣分，從不怕錯過，只怕你不敢回頭。她沒走遠，我也終于追上。

現在，兩孩子都各自成家，我們就在老屋住著，屋前種了菜，屋后養了雞，日子不富，卻自在。她每天還是愛靠著我曬太陽，我則守著她煮飯、喂雞、說閑話。

鄰里都說，我們像一對過期的新人。我知道，歲月沒有帶走她的溫柔，反倒讓我們更懂得珍惜——晚來的幸福，也一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