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南京大屠殺的敘事,固然有很多角度,而由影像展開的故事,是其中最為震撼的部分。故事——無論作為歷史實證,還是藝術表達,真實影像流傳鏈上的每一個節點,都有著巨大的爆炸當量。被拍者、拍攝者,理所當然被首先關注,也是過去大多數敘事的著力點。《南京照相館》,竟然選擇了這個鏈條上一直被忽視的“洗照片的人”。
在看《南京照相館》之前,我們已經知道電影創意源自南京華東照相館的真實歷史,但是看完之后才發現,電影僅選取了史實中的三個點:一個照相館、一個少年人、一摞子留存于世的照片。創作者非常清楚,原型故事的偶然性、枝蔓性難以在兩三個小時里還原清楚,這件事交給其他藝術樣式做更合適。圍繞這三個點,創作者編織了一個更具戲劇張力的故事。情節發展上的必然如此,情感道義上的必須如此,情勢主題上的必定如此,讓至暗中的不朽微光映照出了萬里河山的永恒容顏。觀眾沒有在驚悚中顫栗,而是于心靈深處獲得了與大地共振的“血脈覺醒”,用最平凡溫柔的方式,達成了對民族與和平滾燙的珍愛。
照相館,這個故事載體一被選擇,就“什么都對了”。它是個可以無限打開、打開、再打開的故事匣子,通過一張張照片,通往一個個人。照相館,就是一個可以承擔戲劇樞紐功能的大舞臺,是一個有著象征意味的實體。而暗房與底片,顯影與定影,照片沖洗的技術過程,也充滿了隱喻。
戰爭如此宏大,影片以鎖閉式結構,把戰場壓縮于吉祥照相館,把日本鬼子與南京城百姓的沖突對峙,聚焦于日軍攝影師伊藤與郵差阿昌。破城而入的部隊,從一開始就需要記錄侵略的“榮耀”,攝影師滿城尋找洗照片的地方。“漢奸”翻譯王廣海,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助推情節的作用,為了討好日本攝影師,也為了救下同胞,他推了阿昌一把,槍口下的阿昌變成了照相館的阿泰。故事的齒輪就此轉動。
電影觸及燒殺奸淫,但沒有鋪陳展開,這些畫面定格在膠卷里,一卷一卷送進照相館。
為日本人洗膠卷,可換取通行證,七八個南京人就因此相遇于吉祥照相館了:少年學徒、小演員、晦暗不明的翻譯、警察、小康老板、家庭婦女、孩子,他們就是1938年的南京人群像。
封閉的空間里,延展出對仗的敘事。
屠刀下的平民,如此弱小,如此強大。和平寧靜限制了我們對家園毀滅的想象,而電影逼真描述了外侮踐踏城市、欺凌同胞的慘烈場面。作為一個南京人,坐在電影院內,我對銀幕上那些逃竄時急迫的喘息、地下室不敢出聲的長期躲藏、刺刀晃動一言不合刺進肉身的疼痛,完完全全有代入感。這感覺十分具體:侵略者來臨,人間煉獄轉瞬即是,這些人可能就是“我”。重述悲劇僅讓觀眾消極、仇恨甚至逃避,是浪費了價值的。創作者對小老百姓精神層面的嬗變塑造得細膩明快而有力,金老板不說“為國捐軀”“守護同胞”“說出真相”這些大詞,只說替日本人干事“洗不干凈”。平民英雄,就是在大是大非之刻,露出弱小軀殼最內里一顆求干凈的赤子之心,他只是愛己、愛家、愛城,于是成就了愛國。
屋外是焦土,屋內卻有青翠的國土山河,這真是我見過最藝術、最有格局的譬喻指代。“山河”的第一次出場,是照相館的景片。哪個照相館不配置“國民風景點”呢?北京故宮、杭州柳浪聞鶯、武漢黃鶴樓、萬里長城……避難者們一張張念出這些名字,帶著各自的方言,然后在黑暗里輕聲詠嘆:大好河山,寸土必爭。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這么高級地點中了觀眾的淚穴。山河還在日本人的照片里,攝影師伊藤在記錄屠殺“榮耀”之余,拍了很多南京風景,阿昌為這些景物制作了一本相冊,輕輕翻動,南京的玄武湖、靈谷寺、石象路等最經典地標,黑白影像呈現出令人驚嘆之美。電影一直克制對殺戮的直接呈現,似藏著一把匕首,用在高潮處,一出即中。金老板列數照相館里的百姓生活照,與之相疊映的,是侵略者們對生活的毀滅。他帶著南京地道“桿子”(南京方言:硬朗小伙子)的小得意,發出對侵略者嘲弄的蔑視,一一念出那些留影的人與地點:柳樹巷8號的店家、電報局的李小姐、廣安街37號的姜老板……念的是往日的幸福生活,念的也是屠殺證據。而阿昌則對著伊藤吼出:教敷營,雨花臺,挹江門,中山門,中華門……我們中國人不許可你們這么糟蹋!
有時候,名詞比動詞、形容詞更有力量。山河之名,家園之名,齊齊整整,此時此刻,如詩如頌。
(編輯: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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