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庸常的日子里,器物是人們無聲的忠實陪伴,它儲存過往,冷觀當今。假若有心觀照,器物的溫潤與滄桑里,有對人世恬淡的回饋,也有對人們過日子誠意的褒獎。于是就有了一摞關于江南器物的書寫。
作家徐風最新長篇系列散文《江南器物志》,起始于用文字搭建、還原的一座煙火漫卷的江南古鎮,以呈現它氣象萬千的日常肌理。
科舉、稼穡、節慶、風俗、嫁娶、庭院、舟車、服飾……這些都是中國文化語境里永不破敗的肉身;俗世生活中的菜單、食譜、藥方、茶道、風水、方術、古玩、字畫,亦是中國人精魂里不可磨滅的諸般星宿,乃至茶館、酒樓、當鋪、錢莊、塾館、文廟、診所、會館、別院……都是人世間必不可少的驛站港灣。
各種大小自在,俱是人間值得,這些景致都在《江南器物志》中的各個章節交替呈現。由此派生出諸多官吏、書生、師爺、農人、商賈、道士、郎中、藝人、民婦、工匠、訟師、潔夫……他們碌碌一生,各謀其所,各求其好。百余年中,這方江南場域的生民,或糾纏于情義,或困擾于器物,在“器隱鎮”這個道場上,以各自的閱歷,述說著他們的過往人生。
器有骨格,物有靈性。那些深巷里晃動的人影,幸與器物相依,人氣手澤得以留存。器物亦有深情,它會以招魂的方式,呼喚精靈的歸來,讓遠遁的人重新進入一個個世情煙火中悲欣交集的瞬間……
《江南器物志》以江南“器隱鎮”為背景,用十個故事單元切入古鎮民生的方方面面。“托江南之名,借器物說世”,聚焦人與器物的互動過程,展現出由“匠藝”層面深入“文心”內核的創作手法,和江南本土的地方文明,發掘江南敘事中的民間生命力。“器隱鎮”是一個有著鮮活的氣場的江南勝地,徐風用文學的想象和對現實名物的考證,激活了江南地理中的一座古城,深情寫就一幅江南風情長卷。
《江南器物志》,徐 風 著,譯林出版社出版
以物觀世:建構“器物志文學”
《江南器物志》以一座江南古鎮為場域,通過對諸多器物的聚焦,開創性地建構了“器物志文學”的概念范式。這種范式超越了傳統的風物志寫作,以器物為棱鏡,深度折射江南地域的民生百態、社會結構、歷史生活與精神脈絡。
在徐風筆下,官人、細民、文士、商賈、民女、捐客、丐徒輪番登場,由人寫器,由器觀世。他深諳器物與生活的共生關系,每一件器物都成為開啟特定社會空間與生活紋理的鑰匙。器物托志,古今皆然。《江南器物志》是徐風融匯地方風物與個人思辯的成果,也是他在“江南器物”方向的深耕之作、創新之作——將具體的“匠藝”實踐,升華為承載“文心”與“人心”的精神載體,實現了從物質性到文化性的深刻躍遷。
器道相生:探尋江南文心與世相
此岸是器,彼岸是道,徐風或如一個勤勉的擺渡者,穿梭于具象的器物與其承載的地域文化精神、生活哲理之間。器道合一,往往可以在他的文本里得到會心一笑的印證。
本書并非止步于對器物的形制、工藝(匠藝)考辨,而是著力于器物背后的“用”之哲學與精神投射。人的生活離不開對“物”的使用,睡覺要床榻,吃飯要碗筷,農作要麥犁,過路要橋船——器物作為“器隱鎮”這一江南文化標本活性細胞,其使用、流轉、興衰無不映照著地方的文明特質與民間生命力。通過對器物生命歷程的追蹤,將江南地域的“溫潤與激烈”、文心與世相娓娓道來。
故事引擎:驅動散文敘事革新
散文能不能講故事,如何講好故事?《江南器物志》打破了傳統散文敘事的單一模式,精準把握了“紀實”與“推演”的分寸感:一方面扎根于扎實的器物文化研究與地方風物考據,確保敘事的可信度;另一方面,豐滿生動的故事和人物成為敘事引擎,成為器物故事的釋謎人和解密者,賦予冷硬的器物以溫度與靈魂,讓歷史與情感得以鮮活演繹。
因此,徐風的“器物志文學”,承載了對民間精神的重掘與器物精神本質的叩問,也為思考中華文明與地域文化的承續與再生,提供了富有張力的文學樣本。
作家談
我想記敘頭頂的明月,我想探究腳下的厚土;我想追述祖輩們銘刻在器物上的恩德,我想解析時代差異留在器物上的胎記;我詛咒把器物淪為私欲的蛻變,我追蹤器物成就生命個體的向死而生,我仰慕器物背后流淌的母乳般的中華文明,我痛惜民間精神的日漸衰落,讓江南鄉鎮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消弭殆盡,我在意為了一器之物在這塵世深處悲苦堅守的困頓生靈,我在乎小小器物里流溢出的滿滿慈悲。我向往那隱藏于江南廣袤民間的風土情懷,也流連于那些古老傳器中未被忘卻的俠義肝膽,我珍藏起舊器物中先賢們被俗世湮沒的寬厚仁愛,努力化作支撐我文字書寫的拐杖和精神參照。
作家、江南文化學者徐風
問:書寫《江南器物志》的初衷是什么?
答:很多年持續對“江南器物”的關注與追尋,我始終在考慮一個命題:器物如何塑造江南人的審美?或者說,江南人的審美,如何通過器物來觀照自己、塑造自己、提升自己。比如,吳文化的含蓄,對應了紫砂“光素器”的洗練無華;而“蘇作”家具的簡潔明快,對應了彼時文人階層的崛起,讓雅致美學在器物上發揚光大。
如果說紫砂壺作為個體符號,或許還不足以承載江南文化的整體性,那么,通過對一個特定地域煙火生活的百年書寫,讓陶器、木器、玉器、漆器、酒器、農具、餐具、文玩、雜件等“器物群”在俗世生活中以活色生香的形式呈現,將“器隱鎮”作為一個“器物人類學”的平臺,揭示百年器物作為中華文明DNA的密碼功能。如:通過明式家具的空靈線條,解析江南文人的留白哲學;從家傳的“邛竹鳩杖”,追問士大夫的為官價值觀;從一張“合歡桌”蘊含的封建倫理,看如何實施對女性的摧殘;也通過士子趕考、郎中救生、官宦退隱、稼穡傳承、工匠秘籍……襯映一個時代的情義與隱痛。觀照遠去歲月里素昧平生的人們如何惺惺相惜。
由器物傳遞的恩德與暖意,如何撫慰風雨途中的悲涼人生——很多沉睡的器物故事,從時光的皺褶里走出來,集結到“器物志”的旗下。于我而言,這是一次艱辛而特別過癮的寫作。
問:通過對《江南器物志》的書寫,你對器物是否有新的理解?
答:英國人類學家丹尼爾·米勒說:“器物使人成為人。”這不僅是一個學術命題,更是對文明本質的追問:沒有器物,人類仍是動物;沒有人類,器物只是自然物。二者的互動,才構成了所謂的“人性”。中國哲學最早提出“道器之辨”,認為器物是“道”的具象化載體,如禮器中的青銅鼎,不僅是實用物,更是權力與道德的象征。米勒的命題揭示,江南器物不僅是生活器具,更是“地域人格”與生存智慧的物質凝結。
在當代,這一觀點還提醒我們:珍視物質文化(如傳統手藝),警惕器物異化(如過度消費),思考未來人機關系,如AI載體是否會成為新“器物”?寫江南器物志的動因,不僅是記錄器物,更是通過人與器物的關系,追問“人何以為人”。
問:《江南器物志》曾以專欄“江南器物”在《收獲》雜志連載。結集出書時,為何加了一個“志”字?
答:“志”的本義,為心之所向。在我看來,江南器物的“志”,既是對地域器物系統性的描述書寫,又通過器物傳遞地域精神之志。這種寫法接近本雅明所說的“星座化敘事”——器物不再孤立,而是成為跨時空對話的媒介,在互文中顯現整體性意義。“志”也是一種抵抗遺忘的書寫,在當今數字化時代重構“物”的尊嚴,在全球化語境中確立地域文化的個性不被湮沒。不但記錄已知,更是發掘未知,讓“志”成為連接物質遺產與精神家園的文本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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