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并不是生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

-波伏娃

在拍過一部同性題材的短片后，導演呂仔祥意外收到一個拍攝邀請，一個自稱“游子”的人想要找人記錄下自己跨性別的過程。于是呂仔祥在工作之余來回奔波著跟拍“游子”——家樂的這場蛻變，他原本只是想要探究為什么一個人如此執著于一場改變性別的手術。但跟隨著家樂的目光，他看到了更多跨兒的困境與重生，也看到了在這破繭重生的路上周遭世界給予跨兒們的一切傷害及各種形式的愛——矛盾的、包容的、沉默的、愧疚的。

游子從小遠離家鄉，游蕩在社會上，游離于社會主流秩序之外，在這場手術之后，在拍攝結束之后，她是否能找到某種認同，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影片的底色是光明的，我們看到一群人在積極奪回身體的掌控權，奔向新的生命，她們不光是要成為女人，更是要成為自己。

我的身體我做主：游子的性別跨越成長日志

采訪、整理：浮草

編輯：張先聲

凹凸鏡DOC：《游子跨越日志》這個名字是怎么定的？

呂仔祥：這個名字就是來自她的公眾號。游子其實是她的網名。因為她是主動說想要去公布自己的跨性別身份，有公益組織建議她可以去開一個自己的公眾號，在公眾號里去分享一下自己的身份認同、生活經驗之類的。于是她就給自己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

凹凸鏡DOC：她好像一直以來對自我的定義就是一個游子。

呂仔祥：對，其實她的生活方式一直都是挺游離式的，因為從14歲開始從她的老家出來之后輾轉各地，一直在從事一些像服務員之類的工作，生活挺沒有著落的。

凹凸鏡DOC:那您最開始是怎么認識到家樂的，認識到她以后又是怎么決定了我要去拍攝她呢？

呂仔祥：這個拍攝其實是她主動聯系的我。她是先在她們的一個相關社群里面咨詢有沒有認識導演或者拍視頻的人，她想找人去記錄一下手術前后的一個過程。那我在之前也拍攝過一個同性題材的紀錄短片，那個短片的主人公就把我介紹給了她，我們就加了微信，也就這樣開始認識了。

凹凸鏡DOC:家樂主動聯系導演，這個還挺特別的。

呂仔祥：這種主動的心理，我理解的是她的內心是很渴望去傾訴的。在此之前她也聯系過一些媒體，但都沒有結果。

凹凸鏡DOC:可以看得出來，她在公眾號、抖音都有持續發布東西，一直在保持對外的一個輸出。其實我也有一個疑問，就是片子之中大部分是展現家樂和她的一些更親密的世界的關系，比如家人、鄉親，那為什么您更傾向于去展現個體跟家庭宗族這樣更內部的沖突而沒有太去展現她在互聯網上遇到的那些沖突呢？

呂仔祥：我們個體跟家庭、宗族之類是擺脫不掉的一種關系，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需要獲得像家庭或親人的認可和支持，不論是主流群體還是跨兒群體，最大的一個動力往往來自于家人的支持。其他的社會層面的流言蜚語可能都不是主要的方面了，家庭是他們最大的一個原動力。另外，家樂發布在抖音或者公眾號上面的一些內容，其實我感覺它有一些是更加對外的東西，和家樂本身真實的性格其實還是有一些出入的。

凹凸鏡DOC:我們剛剛談到家人的支持的部分，確實整個影片看下來其實還是比較溫暖的，因為片中出現的跨性別人士大部分都是這個群體之中相對來說更加幸運的，得到了家人認可的那一批人，那有沒有想過，就是去拍攝處境更加艱難、沒有獲得家人支持的那些人呢？

呂仔祥：其實在我跟著主人公家樂進入到醫院之后，也是我見到最多跨兒朋友的時候，因為之前很少能見到。那個時候我有過改變拍攝方向轉去拍群像的想法，但是我后來又想了一下，它對我來說是不太切合實際的，因為我平時是上班的，時間上不太允許。群像需要長期的去跟蹤，跟拍家樂對我來說就已經花了挺大的力氣去協調我的工作和拍攝了。

另外，跨兒群體難拍的地方在于，有很多人是隱藏起來的，有的甚至還沒有出柜，像家樂這種主動聯系我，讓我去拍她的人很少。像當時在醫院的時候，我也有去問很多人愿不愿意出鏡，表示愿意的人是比較少的。沒有出鏡的都是拒絕的，所以這個群體相對來說就挺難找到合適的人去跟拍的。另外，去年10月份家樂進醫院之前我已經拍了兩年多了，所以我在醫院見到更多跨兒的時候，已經到了影片的中后部分，整體已經能夠形成一個敘事結構了，所以我就暫且放棄了這個想法。

凹凸鏡DOC:整個影片的后半段還是比較積極的，給人帶來一種希望，尤其是片中的那個非常開明的母親。

呂仔祥：對，我覺得猹的母親（萌姐），更多地代表了現代化思維和傳統思維的一種碰撞關系，因為總會有人在當下的時代中接受一些新的形式的出現。

萌姐的孩子之前是兒子，做完手術是女兒，她能夠清晰地了解到孩子內心的需求，對猹來說不改變是不行的，她之前有過很嚴重的抑郁癥。我也問過萌姐的想法，她說：“我如果不去接受不去理解她，看著她這么難受的生活下去，那豈不是對她更大的一種傷害?！?/p>

凹凸鏡DOC:很偉大的母親。片子里面愿意出現到醫院來陪伴的家屬基本上都是女性，媽媽、姐姐這樣的一些角色，最先接受孩子的跨性別想法的一般也是母親，甚至片中的母親還會責備自己沒有給孩子一個天然的女性身體，那一刻特別感動。

呂仔祥：萌姐是屬于思維特別開闊的一位媽媽，對猹來說這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萌姐說：“能夠來到醫院，就是已經挺幸運了，有很多人都沒辦法來到醫院?！?/p>

凹凸鏡DOC：在片尾也看到了您寫的字幕，對這個跨性別群體表達了一個非常明確的支持和祝福，那您是一開始就想要為她們去發聲而去創作了這部紀錄片，還是說您在拍攝過程中逐漸轉變了想法？

呂仔祥:我覺得我的想法是在拍這部紀錄片的過程當中逐漸轉變的。

在最開始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抱著一定要為這個群體去發聲，去證明的這種想法。僅僅是從家樂個體的心理訴求出發，對她為什么對這件事這么執著，為什么想要去做跨性別手術的一種探索。

后來，家樂說她在超市的工作準備辭職，要去青島看望劉姐，于是我也一同前去。初見劉姐之時，很難不讓人把她往精神異常的群體里想象?？鋸埖拇虬纾环鄣讚錆M煞白的臉龐。但家樂和劉姐同吃同住，和劉姐暢聊人生。我意識到我與被拍攝者的距離被我刻意疏遠了。在我拉近距離，走近她們的對談中，劉姐的世界也在徐徐展開。

我看到了一位經歷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位老跨兒的不易的過往，看到她飽經風霜依然選擇熱愛生活堅持寫日記的不屈的人格。劉姐是我見到的第二位跨兒，也打開了我對跨兒群體認知的窗口。這使我后來的拍攝更加篤定。

凹凸鏡DOC:整個片子看下來，感覺就是您跟被拍攝對象的關系還是很恰當的，就是沒有很介入，很客觀自然。但是在拍攝過程之中，有沒有哪一刻，您自己特別的共情她，特別的感性的一刻，甚至想要主動去介入？

呂仔祥:我不是太理解這個介入是一個什么樣的程度，從22年底開始跟拍一直到現在，整個認識了三四年的過程當中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這是第一點。

另外，我感覺影像所體現出來的一面，可能會給大家一種距離感，但其實在拍攝過程當中，我感覺我跟她好像沒有什么距離感可言。

在拍攝過程中她會隨時隨地cue 我一下、問我一句之類的。我對這個也不反感，我沒有抱著那種和被拍攝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的拍攝原則。我們在輾轉兩地之間的時候，我會開著車帶著家樂一起去街上買菜，有時候她做飯，有時候我也會做飯。我感覺這樣的方式，可能對于某一類型的影片也不算過度的介入吧，就是和主人公成為要好的朋友，也許更能走進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凹凸鏡DOC：感覺你們倆交流是很自然，從影片來看這個關系沒有特別親近但也有交流，比如說同題材的一部紀錄片《二毛》，你會感覺到后期，二毛比較依賴那個導演了，會主動去索取一些情緒。

呂仔祥：二毛這個人物本身就特別的有張力，但是家樂相對來說就比較溫和一些。其實我后來也對比了一下兩部片子，我感覺我們這部片子它是一種積極向上的狀態。從開篇，家樂想去追尋她的理想，想去完成手術，實現自己的蝶變之夢。過程中她受到各種阻礙，一直到真的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雖然說沖突不大，但是在一點一點逐步往上走，但是像《二毛》它就是反過來的。

《二毛》有一種在向下的狀態。在影片初始的時候二毛在一個歌舞廳里面有演藝的工作，還有一個愛她的男朋友。開始的狀態就特別好，但隨著她在自我沉淪中逐漸走向落寞，最終離世。

凹凸鏡DOC：《游子跨越日志》總體看是比較光明的，結尾還是有一點悲傷的，這個結尾也特別恰當，戛然而止在她手術回到家里的這時候，還不知道未來的生活是如何。結尾時父親的態度也特別典型，前期他表現的好像無所謂，一開始是嘴上說“你去你去”，但是真到做手術的時候，父親又很生氣，就說“你做了，你就別回來了”。但是做完了手術回去了，父親嘴上雖罵，但是也沒有把她趕出家門。

呂仔祥：家樂和家人之間的這種矛盾，相對來說還是偏隱忍的，沒有特別明顯的沖突。最多就是嘴上去罵一罵這樣，甚至當著面可能還輕一點，背后會罵的稍微狠一點。其實作為家樂的父親，他也在經歷內心的掙扎，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擁有幸福的生活，另一方面他的思想又根深于傳統思維當中，很難接受這種事情發生，她父親也處于一種自我矛盾當中。

凹凸鏡DOC:片子之中還展現了一些家樂身體的畫面，包括手術、洗澡，雖然打了馬賽克，可能會被認為是一種身體凝視，這種您自己怎么認為呢，為什么會拍攝剪進去？

呂仔祥：我沒有太考慮觀眾會對這個畫面產生一種什么樣的想法，我考慮更多的還是從我創作的本身去出發。首先是家樂同意我去拍攝相關的畫面的，甚至在手術之前，她就表示希望我把手術過程給記錄下來，但是因為一些原因沒法拍攝。

從某一些角度去看的話，尤其是像跨兒題材的影片，本身就處于和身體去做抗爭的一個過程中，她的思想也在和整個身體做抗爭，那身體自然就是片中的另外一個主角。它有一定的敘事必要性，哪怕就那么兩個鏡頭。

這些也不是我非要去這么拍，很多時候都是順其自然的就拍到了，比如澡堂的鏡頭，前面趴著的那個是他的小學同學。他開始是趴在前面的，全身都露出來的也有，后來我想了一下，要不然再拍一下翻過來趴著搓背。就好像大家對這個拍攝行為都是沒有拒絕的，沒有說我不給你拍，或者覺得你拍了就好像是對我們身體是不尊重的一種行為，我覺得好像對被拍攝者、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順其自然的事。

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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