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密歐與朱麗葉》畢竟是莎翁早期劇作,在主題思想、人物刻畫、敘事結構和藝術審美等多方面其實多少顯得單薄和不成熟,與后期“四大悲劇”相比,可以說還帶著模仿古羅馬悲劇的學徒痕跡,但如前所說,它的浪漫抒情色彩卻幾乎是全部莎劇中最濃郁、最狂烈的一部。
著名莎士比亞批評家布拉德雷(Andrew Cecil Bradley, 1851-1935)說,“羅朱命運先向上發展,結婚時達到頂峰,然后因家族仇恨開始衰落。兩家的世仇加上偶然的變故造成最終的悲劇,但隨后又轉化為由悔恨導致的和解。”宿命地看,人類生活中所有的偶然變故,無一例外都是命運事先安排好的,何況戲劇的精髓本來就是,以看似不可能的或“偶然”或“巧合”或“機遇”的因素,藝術地挖掘、表現來自人性在各層面、各角度的豐富、復雜,并以此揭示人類世界中無休無止、循環往復的愛恨情仇、苦樂貴賤、善良與邪惡、欺詐與誠信、戰爭與和平、殘暴與懲罰、罪惡與救贖,等等,而所有這一切,莎士比亞都以其天賦才華做到了。他所寫的一切似乎并未發生在四百多年前,或更久遠的歷史當中,那一切超越時空,延續至今,依然在我們身邊不斷重復地真實上演;他戲里的所有人物無一死去,他們深深地鉆入人類的靈魂,直到眼下,我們似乎時常能感到,每一個平凡人的每一天經歷,都是一部莎士比亞式的悲劇、喜劇或悲喜劇。細想,誰身邊沒有幾個“李爾王”“奧賽羅”“伊阿古”“波西婭”式的人物?
戲劇中若沒有“偶然”,何來文學的永恒!簡單說,這部劇中的“偶然”因素,皆受命運支配與制約。除了兩家的仇恨是“必然”,一切都是“偶然”,即便有諸多“必然”,也都因“偶然”而起:凱普萊特家要舉行晚宴,派目不識丁的仆人按邀請名單去請嘉賓,“偶然”遇到羅密歐;羅密歐幫仆人念名單時,“偶然”得知他單相思的戀人、美麗的羅瑟琳也在受邀之列,促使他決意不惜冒險前往;舞會上,當羅密歐“偶然”見到“比燃燒的火燭更明亮”的朱麗葉,瞬間墜入愛河。這是悲劇的第一個節點。
既然悲劇是“必然”,羅密歐就必須“偶然”殺死朱麗葉的表哥提伯爾特:當好友茂丘西奧和提伯爾特發生口角,已與朱麗葉秘密結婚的羅密歐意欲勸阻,面對提伯爾特步步緊逼的挑釁,他選擇退讓,卻激起憤怒的茂丘西奧接受挑戰,被提伯爾特刺傷而死。不想,已跑掉的提伯爾特竟又“偶然”折返回來,似乎要恭候羅密歐的“必然”復仇。羅密歐殺死提伯爾特,遭到放逐則是“必然”。這是悲劇的第二個節點。既然兩家仇恨是“必然”,羅密歐“必然”不會成為凱普萊特家的女婿人選,帕里斯的求婚既正常,也“必然”;而朱麗葉“必”不會違背與羅密歐的婚誓,逃避再婚又成“必然”;善良的勞倫斯修士要以“魔藥”讓昏睡假死的朱麗葉入葬,來拯救這對愛侶的婚姻,更是“偶然”之“必然”;因莎士比亞時代的倫敦經常發生疫情,要去曼圖亞給羅密歐送信的約翰修士被疫情所阻,則是“必然”中的“偶然”。得不到信的羅密歐不知道朱麗葉假死的詳情,“必然”去買情死的毒藥。這是悲劇的第三個、也是最“致命”的節點。
然而,在這一個又一個的節點,莎翁都事先藝術地預設下命運的先兆。
第一個先兆,發生在羅密歐進入凱普萊特家參加晚宴見到朱麗葉之前。羅密歐說:“現在進去恐怕還是太早;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星宿間出現了一些不可知的天相,預示著殘酷的命運將在今晚的歡宴上降臨,我的一錢不值的生命也可能會在那個時候過早地死去。還是讓上帝來引導我前進的航程吧!前進,勇敢的紳士們!”當他得知自己愛上的竟然是凱普萊特家的獨生女,慨嘆:“啊,天哪!我的命握在仇人手里了!”而此時愛上羅密歐的朱麗葉,也發出宿命的心聲:“唯一的愛從唯一的恨滋生!/ 早知不相識,相見何來遲!/ 這反常的愛情怕是不吉利,/ 但我注定要愛可憎的仇敵。”
第二個先兆,出現在好友茂丘西奧死去之時。羅密歐并不知道提伯爾特會返回來“找死”。換言之,是莎翁讓他在報仇殺死提伯爾特之前預感到:“怕只怕今天的噩運僅僅是個開始;/ 接踵而來的災難會導致悲慘結局。”殺死提伯爾特之后,他怨天尤人地感嘆自己“成了命運的玩物。”
第三個先兆,出現在羅朱這對愛侶新婚夜繾綣溫存之后的黎明,兩人即將分別,當羅密歐表示:“我絲毫不懷疑,等我們來日再相會,此時此刻一切的悲苦憂傷,正好成為甜蜜的談資。”就在這一時刻,朱麗葉預感到:“上帝啊!我有一顆預見不祥的靈魂!你現在站在下面,我看你就像是看見了墓穴里的一個死人;不是我的視力衰退,就是你的臉色太蒼白了。”結果,一語成讖。最后,當朱麗葉從墓穴中醒來再見到羅密歐時,果然“是看見了墓穴里的一個死人!”此外,羅密歐的“懺悔神父”——“精神父親”——勞倫斯修士在為兩人秘密主婚前說:“狂暴的歡樂勢必引起狂暴的結局,就像火和火藥,在它們親吻的一瞬間,歡樂便在凱旋中死去。”這句阿波羅神諭式的讖語,早在第二幕,便成為羅朱的死亡預告。
如果說,莎士比亞在劇中對命運悲劇的營造,尤其最后“墓穴情死”一場戲對死亡和恐怖氣氛的烘托,明顯帶有古羅馬流血悲劇家塞內加“流血悲劇”的典型特征,《羅》劇中對于不可選擇、不可抗拒的愛情主題的表達、抒發,則更多來自古希臘神話。劇中出現一系列的“偶然”,不是莎翁的發明,在古羅馬大詩人奧維德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以及小說家阿普列烏斯的“丘比特和普賽克的故事”中,愛侶的相愛同樣都出于“偶然”。而且在朱麗葉身上,很容易發現提斯比和普賽克合二為一的身影,她像提斯比愛皮拉摩斯一樣忠貞地愛著羅密歐,最后也像她一樣因情人之死而死;她甚至像因相貌美麗而沒有人追求的普賽克一樣,當整個維羅納城所有比她年齡小的尊貴小姐都已為人母之時,還待字閨中,等待著命運女神的安排。
在古希臘神話中,那個叫厄洛斯的小愛神,無論是出于有意的惡作劇,還是一時疏忽的意外,凡被他用箭囊里的金箭射中,哪怕那個神是他祖父、主神宙斯,美與愛的女神、母親阿佛洛狄特,都會在命運驅使下愛得發狂。盡管到了羅馬神話中,那個小愛神搖身一變成了丘比特,他的祖父、主神也換成朱庇特,愛與美的女神、他的母親改叫了維納斯,只要被他的金箭射中,結果都一樣,即面對命運之愛,沒人能選擇,沒人能抗拒。因一時偶然,終成命運,或許這便是愛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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