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和田河沖積扇邊緣的礫石灘時,正午的陽光正把戈壁烤得冒煙。忽然間,一道綠墻從地平線崛起,翡翠般的藤蔓在灼熱的氣流里輕輕搖晃,仿佛大地突然睜開了惺忪的睡眼。這便是巴格其鎮的葡萄長廊了 —— 當導航顯示已駛入這片綿延 1500 公里的綠色迷宮,我終于明白,有些奇跡注定要在最荒蕪的地方綻放。
流沙上的綠色史詩
車窗外的景象正以驚人的速度嬗變。剛才還是被風蝕得猙獰的雅丹地貌,此刻已化作層層疊疊的綠浪。那些用當地楊木搭起的葡萄架,像無數道綠色的拱門連綴成河,架下流淌著陰涼的風與串串瑪瑙。維吾爾族老者坐在桑葚樹下抽著莫合煙,他皺紋里盛著的故事,或許比這長廊的年輪還要深邃。
“三十年了,” 翻譯轉述著老人的話,他枯瘦的手指撫過被藤蔓包漿的木柱,“以前這里刮起風來,石頭能打穿氈房。” 我伸手觸摸那些粗壯的葡萄藤,它們表皮的裂紋如同大地的脈絡,汁液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這讓我想起《大唐西域記》里的記載:“瞿薩旦那國(古于闐)多葡萄,取汁釀酒,醉而不死?!?原來兩千年前,張騫鑿空西域時,這些藤蔓就已沿著絲綢之路的駝鈴,在塔克拉瑪干南緣扎下了根。
正午的暑氣被濃密的枝葉過濾成細碎的光斑。我沿著架下的土路緩步前行,聽見水珠從葡萄葉尖墜落的聲音。令人驚嘆的是,這片曾被稱為 “生命禁區” 的土地,如今每平方米的綠蔭下,土壤濕度比戈壁高出 40%,夏季氣溫要低 6-8℃。那些交錯的楊木支架不僅托起了藤蔓,更在荒漠邊緣織就了一張巨大的生態網 —— 沙粒被固定在根系之間,流動的空氣被葉片切割成溫柔的渦流,連掠過戈壁的熱風也變得濕潤起來。
瑪瑙垂枝的經濟學
暮色為藤蔓鍍上金邊時,我遇見了正在采摘無核白的古麗。她頭巾上別著的銀飾隨著采摘動作叮當作響,指尖掠過葡萄串的姿態,像是在撫摸熟睡的嬰兒。竹籃里的果實飽滿得快要脹破果皮,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表皮,能看見里面流動的蜜糖色汁液。
“這些寶貝能換三臺拖拉機呢?!?古麗的丈夫買買提笑著舉起一串紫黑色的馬奶子葡萄。他告訴我,整個巴格其鎮的葡萄長廊年產 700 噸果實,其中 80% 會被制成葡萄干,在喀什的巴扎上轉賣到世界各地。那些在架下自然陰干的果實,比人工烘干的要貴三成,因為保留了晨露與晚風的味道。
在合作社的晾房里,我看見令人震撼的景象:成百上千串葡萄懸掛在木架上,如同紫色的瀑布傾瀉而下??諝饫飶浡l酵的甜香,陽光透過天窗在果實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負責人艾力指著墻上的電子屏說,現在通過電商平臺,這些葡萄干 48 小時就能出現在上海的超市貨架上。他祖父當年用毛驢馱著葡萄干去于闐城趕集,一來一回要走半個月。
夜色漸濃時,架下亮起了盞盞馬燈。維吾爾族鄉親們在葡萄架下擺開宴席,銅壺里的茯茶冒著熱氣,烤包子的香氣與葡萄的甜香纏繞在一起。彈布爾的琴聲里,有人說起 1980 年代初修建長廊的往事:當時公社書記帶著社員們,用坎土曼挖開礫石,在鹽堿地里埋下第一根葡萄藤。那些被曬得脫皮的肩膀,那些在寒風中凍裂的手掌,最終讓綠色沿著和田河的走向,一寸寸啃食著荒漠。
騎行在時光褶皺里
破曉時分,我租了輛自行車,決定用車輪丈量這段綠色奇跡。晨霧在藤蔓間流動,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腳,沾在上面的絨毛像是綴了層碎鉆。騎行在 1500 公里的葡萄隧道里,仿佛穿行在時光的褶皺中 —— 左手是漢代戍卒遺留的烽燧,右手是噴灌系統的金屬噴頭;耳畔既有木卡姆的蒼涼唱腔,又有無人機掠過的嗡鳴。
在一處百年老架下,我遇見了守園人亞生。他正在修補被狂風刮斷的支架,那些用了三十年的楊木已經泛出紫檀色的光澤。“這根柱子是我父親栽的,” 他撫摸著開裂的木紋,“你看這些年輪,最密的那圈是 2008 年,那年下了場罕見的大雨?!?陽光穿過枝葉照在他臉上,那些與葡萄藤相似的皺紋里,沉淀著四十載的風霜。
騎行至中段時,路面忽然開闊起來。這里的葡萄架被改造成了兼具灌溉功能的水渠,清澈的水流沿著架下的暗渠蜿蜒,滋養著兩側的棉田與果園。當地老鄉說,這種 “葡萄架下藏水脈” 的智慧,其實是對古于闐 “坎兒井” 技術的傳承。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見里面倒映著雙重天空:一是藤蔓間隙漏下的真實蒼穹,二是葡萄表皮折射出的碧綠色天光。
最動人的景象出現在黃昏。夕陽把葡萄架的影子拉得老長,與遠處的雪山構成奇妙的幾何圖案。騎行的旅人、趕羊群回家的牧人、放學歸來的孩童,都在這綠色隧道里投下流動的剪影。當最后一縷陽光掠過最高處的葡萄串,整座長廊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藤蔓生長的細微聲響,像是大地在輕輕呼吸。
藤蔓間的文明密碼
在巴格其鎮的老茶館里,我見到了研究西域農業史的買買提明教授。他攤開一張泛黃的古于闐農書抄本,上面用回鶻文記載著葡萄種植的秘訣:“凡栽藤,需傍水而居,向陽而立,與楊木為鄰,與苜蓿為伴。” 這些文字竟與如今長廊的建造原理不謀而合 —— 楊木支架為藤蔓提供支撐,苜蓿根系固氮肥田,而葡萄藤的遮蔭又為農作物創造了適宜的微氣候。
“這不是簡單的農業技術,是西域各民族共同書寫的生存智慧?!?教授指著窗外的長廊,“你看那些支架的榫卯結構,有中原木工的痕跡;葡萄修剪的手法,帶著波斯園藝的影子;而用葡萄汁發酵制作果醋的工藝,則保留了古印度的技法。” 陽光穿過茶館的花窗,在他翻動的書頁上投下斑斕的光影,那些不同文明的印記,正如這些藤蔓般在這片土地上交織生長。
我忽然注意到,長廊的走向與古絲綢之路的南道幾乎重合。那些纏繞的藤蔓,仿佛是當年商隊留下的路線圖 —— 從長安出發的絲綢,經于闐的玉石與葡萄,最終抵達君士坦丁堡。如今駝鈴變成了汽車鳴笛,但這些葡萄藤依然在重復著古老的使命:連接文明,滋養生命。
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沙暴中,我真正理解了這道綠色屏障的意義。當狂風裹挾著砂礫呼嘯而至時,葡萄架如同千軍萬馬組成的防線,枝葉在暴風中發出雷鳴般的怒吼,卻始終不肯讓出一寸土地。躲在架下的我,看著砂礫被藤蔓過濾成細密的塵霧,突然明白為什么當地人稱這些葡萄藤為 “沙漠的睫毛”—— 它們眨動之間,便隔開了荒蕪與生機。
月光下的長調
離開前夜,我再次來到葡萄長廊。滿月的清輝透過枝葉,在地面織就銀色的網。那些白天里飽滿的葡萄串,此刻像是凝結了月光的寶石,在夜色中散發著柔和的光暈。遠處傳來維吾爾族民間藝人的彈唱,歌聲在藤蔓間穿梭,帶著葡萄發酵后的微醺。
一位守夜的老人邀請我共飲自釀的葡萄酒。陶碗里的酒液泛著紅寶石色的光,入口先是酸澀,繼而涌上蜜糖般的甘甜,最后在喉嚨里留下悠長的暖意。“這酒里有三種味道,” 老人說,“陽光的烈,月光的柔,還有風沙的烈?!?我望著那些在風中輕輕搖曳的藤蔓,突然意識到,它們結出的不僅是果實,更是這片土地對命運的溫柔反抗。
回程的路上,車窗外的長廊漸漸化作一條綠色的光帶。我想起那些在架下遇見的面孔:古麗采摘時專注的神情,買買提算賬時瞇起的眼睛,亞生修補支架時粗糙的手掌…… 正是這些平凡的雙手,用三十年時間,在流沙之上編織出了 1500 公里的綠色傳奇。
當朝陽再次升起,我已行駛在離開和田的公路上。后視鏡里,那道綠色長廊依然在延伸,像一條永遠不會干涸的河,流淌在塔克拉瑪干的邊緣。那些葡萄藤的根系在地下相互糾纏,枝葉在天空中彼此擁抱,正如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用堅韌與智慧,在荒漠與綠洲之間,寫下了屬于自己的生存史詩。而我們這些過客,不過是偶然闖入這部史詩的標點,最終會被時光帶走,唯有那些藤蔓,會繼續沿著絲綢之路的脈絡,生長出更多的年輪,結出更飽滿的果實。
#三農雙周挑戰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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