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燕公子
910元,或許只是某些人一頓下午茶的隨意開銷,卻足以成為另一些人的生命絕響。
2024年3月29日,一名來自河南鶴壁的農村少年,走出了繁華卻陌生的上海虹橋高鐵站,很快,一名出租車司機迎了上來。
一番簡單的商量后,雙方約定,以100元的價格,把他從虹橋站送到浦東新區——就是這趟行程,成了他踏入社會這所大學的第一課,也是最殘酷的一課。
車到目的地,少年拿出手機,對著司機提供的微信二維碼掃碼支付。一時大意,他把100元,錯輸入成了1010元。10倍于約定價格的車費,就這樣瞬間轉入了司機的賬戶。
等少年反應過來,司機已經絕塵而去。他立刻通過微信支付記錄里的留言功能,向司機發出了卑微而急切的懇求:“你好我這邊付多了,能不能退回來。”可卻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這對于少年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踏足上海,本準備投靠在上海當地打工的堂弟,干點活兒補貼拮據的家庭,沒想到一來上海,就遇到這樣的事情。
3月31日,在堂弟的陪同下,他鼓起勇氣走進了上海市浦東分局楊園派出所的大門報警求助。然而,現實給了他更沉重的一擊。警方的幫助,僅限于提供那位司機的車牌信息。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記住那個冰冷的車牌號,但可以想象到的是,他無比失望地離開了派出所。
這筆意外的“支出”,像一塊巨石壓在了這個內向少年的心頭。堂弟回憶,出事之后,他就沒有去找工作,一直在堂弟那邊住。他把自己封閉起來,沉浸在自責和無助的深淵里。
4月3日晚上7點多,遠在河南老家的哥哥郭先生接到了堂弟的緊急電話:弟弟不見了!更讓郭先生五雷轟頂的是,有人告訴他,弟弟流露過輕生的念頭!
4日一大早,心急如焚的郭先生立刻從河南老家趕往上海。下午4點抵達后,他顧不上疲憊,立刻向派出所報案,請求調取監控。
監控畫面顯示,絕望的少年離開了上海,輾轉到了他曾短暫打過工的蘇州。郭先生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蘇州,在當地警方的協助下,繼續在茫茫人海中搜尋弟弟的身影。
4月6日上午9點,在郭先生全網焦急發布尋人信息時,弟弟的一位同學聯系了他,發來兩條弟弟在當天凌晨4點發來的語音消息。每條都是短短的10秒。
郭先生當時反復聽,卻只聽到一片模糊難辨的聲音,無法理解弟弟在說什么,只能感到一種不祥的沉重。
搜尋持續了近6天。4月9日晚上,一個讓郭先生心碎的消息傳來:有游客在蘇州穹窿山發現了一具遺體。經過確認,正是他失蹤多日的弟弟。
民警在現場發現,少年的身邊,躺著一個敵敵畏的空瓶子。法醫推斷,弟弟是在4月6日凌晨3點多飲毒自盡的。
在冰冷的殯儀館,郭先生見到了弟弟最后一面。時間已經過去幾天,少年的遺體已開始出現腐爛的跡象。巨大的悲痛幾乎將他擊垮。
在極度的悲傷和執念下,他再次點開弟弟發給同學的那兩條語音,一遍又一遍地聽,在模糊的雜音中,他終于辨識出了弟弟最后的遺言:“我喝了半瓶敵敵畏,過幾天再和家里人說吧。”
少年走了,留給家人無盡的悲痛。郭先生強忍著巨大的哀傷處理完弟弟的后事,開始試圖聯系那個冰冷的起點——那位司機。
他通過律師找到了司機的電話號碼,嘗試撥打。電話只接通了一次。郭先生在電話里急切地訴說:“我弟弟多付了點錢,但你多收錢了之后,沒退給我們,導致我弟弟去世了。”
然而,電話那頭,自始至終沒有任何人說話。在郭先生陳述完后,對方直接掛斷了電話。此后再撥打,便永遠是無法接通的狀態。司機選擇了徹底的沉默和逃避。
4月16日,帶著為弟弟討回公道的決心和無法消解的憤怒,郭先生以出租汽車運輸合同糾紛為由,將那位司機告上了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
傳票顯示,案件定于7月16日下午開庭。然而,7月16日那天,法庭上,只有郭先生一方孤零零的身影。那個司機,再次缺席了。
面對記者,郭先生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深深的無力感。他說,“我現在主要訴求就是想見到這個司機,然后讓他跟我們道歉。”
要求確實不高,卻很考驗良知。倘若那位出租車司機尚有半分良知未泯,又怎可能黑下這孩子的910元,逼死了他還至今不肯露面呢?
少年的悲劇,與多年前山東臨沂徐玉玉被電信詐騙后猝死的悲劇驚人相似。2016年,同樣年輕的徐玉玉被騙走了9900元大學學費。報警之后,由于身心承受巨大打擊,猝然離世。?
可能很多人不是很能理解,無論是徐玉玉損失的9900元,還是少年多付的910元,似乎都遠遠不到值得放棄生命的地步。
但其實,年輕人被騙是人生第一次重擊,報警才是最后一擊,第一個是對世界險惡認識不足,第二個是對人性認識不足。
比如那名19歲的少年,當警察告知“只能提供車牌信息”時,潛臺詞就是“找我們沒用,你得上法院走法律途徑”。
可對于一個連訴訟流程、訴訟費用都毫無概念,甚至需要掂量自己是否“夠格”去法院的農村孩子來說,無異于一道冰冷而絕望的逐客令。
他需要的不是冰冷的程序指引,而是一根實實在在的救命稻草,一個能幫他解決眼前具體困境的人。如果最后的希望破滅,那么巨大的挫敗感和內疚感,就足以讓他們自隕。
一個本有無限可能得生命就這樣走了,更讓人難過的是,這顯然又是一個無比懂事、無比溫柔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仍擔心成為家人的負擔。
所以,他才會忍著劇痛,模糊不清地在語音消息中叮囑朋友:“我喝了半瓶敵敵畏,過幾天再和家里人說吧。”
穹窿山的草木不會忘記那個喝下農藥的少年。他的死是一場沉默的詰問:泯滅道德良知的司機固然可恨,可當公權力面對普通人微小卻急切的求助時,是否愿為每一個生命平等俯身?
制度真正的溫度,不在環衛工為一塊手表翻找八小時的“效率”,而在警局窗口能否為一個顫抖的農村少年按下一個壞人的電話號碼。
明明只是舉手之勞啊,為何卻冷漠相對,將他推上懸崖。
太悲,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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